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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穆帝(1)


  〖一〗

  王導且卒而蔗何充,所以制庚氏也;庚翼卒,充授桓溫以荊、梁軍事,所以奮庚氏也;亮之疏也,翼、冰之隘也,皆不足以讬社稷,而抑為後族,非可世委以國柄,固矣。然亮之責導,詞正而理得。導蔗充而亮不疑,充面折冰之廢子立弟,而冰不怨。則庚氏之不為晉患,明矣。導修私怨而充怙之,以貽醒溫之逆,而終成桓玄之篡。謀國而恩怨惟心,未有不貽國以尤者也。劉惔惡溫而沮之,深識也;充持之,會稽王昱持之,以為唯溫之英略,可以鉗束庚氏不能與爭耳。斯心也,溫已見之。曰:區區一白麵少年之庚爰之,且如猛虎之在側,而惴惴以以需我之控制。君相若此,何憚而不逞哉?

  疑其所不必疑,則可疑者進矣;疑其所不必疑,則姦雄知我之徒疑而無能制矣。故畜疑者,召禍之門也,而況乎其加這以忌也!王氏既衰,庚氏又替,王彪之、謝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權,何充不謀固其國,唯庚氏之是競,晉之亡肇於此矣。故唯無疑者可以當大任而不傾。

  〖二〗

  蜀之宜伐久矣,劉翔為晉言之,謝廣亦知之夙矣。至李壽死,李勢立,驕淫虐殺,此天亡李氏之日工資,不待再計而宜興師者也。桓溫西討,晉廷惴惴然尤其不克,溫目笑而心鄙之,拜表即行,知晉之無人也。劉惔曰:「但恐克蜀之後,專制朝廷。」其言驗矣。

  乃其遂無以處此哉?溫表至,朝廷信之而不疑,下詔獎之以行,而命重臣率大師以繼其後,則溫軍之孤可無慮,而專制之邪心抑不敢萌。惴惴憂之,漠然聽之,敗則國受之,克則溫專其功,惔誠慮及,而胡不為此謀也?蓋惔者,會稽王昱之客,非能主持國計者也。昱與殷浩皆虛誕亡實而苶然不振者,惔即為此謀而固不聽,徒為太息而無可如何。晉非無人,有人而志不能行也。

  〖三〗

  冉閔盡滅羯胡,而曰:「吾屬故晉人,請各稱牧守,奉迎天子。」雖非果有效順之誠,然慮趙人之不忘中國而不戴己,未敢遽僭也。有胡睦者,稱閔功德,謂晉人遠竄江左而不足戴,然後閔無所複忌而僭以成。嗚呼!睦固晉之遺民也,而其逆如此,肉蟲自生而自食,豈自外至哉?

  睦之喪心失志至此極也,夫亦有其故矣。自劉淵起,中國人士詘于勢而事之,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。已而食其餘以有富貴,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齧齕之,改易禮法以狎其俗,口甘其味、身便其服者數十年矣,故心盡亡而習之也安。藉使歸故版而奉正朔,則江東人士羞與為伍,而無以自容。於是聞中國衣冠之名而恧然沮矣。自絕歸正之路,而偷安於萑苻以自雄,蓋遙想王、謝、何、庾之風流而汗流浹背,則何如侈擁戴之功以矜於其穴哉!

  斯心也,亦恥心之不容泯者也,而怙無恥以為恥,且貪權藉以自榮焉,於是而迷複之凶終不可反矣。詩雲:「無縱詭隨,以謹無良。」無縱者,非必以法繩之也,制於其早,而全其僅存之初心也。宕佚之,使習而安之,將奚及乎?

  〖四〗

  辛謐可謂得死所矣。曆劉、石之世,征辟不就,然而害不及焉,則可以不死,而死為激。冉閔,中國之人也,其盡誅羯胡而有歸正之言,雖非果可與言者,而言亦不辱矣。其說閔曰:「因茲大捷,歸身晉朝,必有繇、夷之廉,享松、喬之壽。」非徒效忠于晉,其為閔計,亦忠之至、識之遠者也。似可與言而與言,懷數十年之積悃,表見於一時,而非以辱吾言於大羊之耳,可言也,斯可死也。龔壯宛曲以明心,辛謐直言以旌志,各以其所遇而自靖,君子之酌時宜以屈伸,道固然也。

  或曰:謐言之矣,閔未必殺之,而何以死?曰:謐固知其不聽也,不聽而生,是為閔所容也。言出而志伸,志伸而生事畢,生事畢,不死奚俟乎?士懷孤志,不遇可死之時,而奄奄以存,可哀也夫!

  〖五〗

  蔡謨之諫北伐,為庾亮言也;王羲之之諫北伐,為殷浩言也。亮與王導不協,而欲立功以抑導於內;浩與桓溫不協,而欲立功以折溫於外;內不協而欲制勝千里也,必不可得。故二子之言,當其時而中於事會。雖然,君子之為言,計及當時,計及後世,時有不可明言者,則微言以動之,密謀以正之,而不因一時之急,傷久長之計。亮之正不足以服導,浩之才不足以制溫,迫于立功,反致潰敗,徒以沮撓人心而貽奸雄之笑,一時之事會也。王業之不可偏安,羯胡之不可縱佚,忘自彊之術,而益召其侮,偷寡弱之安,而日蹙其亡,百世之大防也。羲之言曰:「區區江左,天下寒心,固已久矣。」業已成乎區區之勢,為天下寒心,而更以陵廟邱墟臣民左衽為分外之求,昌言于廷,曾無疚媿,何弗自投南海速死,以延羯胡而進之乎?宋人削地稱臣,面縛乞活,皆師此意,以為不競之上術;閉戶塞牖,幸盜賊之不我窺,未有得免者也。譙周仇國之論成,而劉禪之降旗旋豎,邪說之誣人亦酷矣哉!

  若夫浩之欲折溫也,亦非謀之不忠也;而折溫之術,莫善於收溫而用之。北伐之舉,溫先請之,而浩沮之;既乃自行而置溫於局外,不資其一旅之援,溫亦安坐上流而若罔聞;固溫之樂禍以乘權,抑浩擯之而使成乎坐視。向令東西並進,而吾擁中樞之制,溫固吾之爪牙,抑又惡足以逞?浩非其人,而羲之等不能以此說之,疑溫忌溫,而溫之逆乃有所資以自雄。此所謂微言之,密謀之,制勍敵彊臣於尊俎者,淺人不足以及此也。

  〖六〗

  苻健請命,而殷浩不能控,姚襄來歸,而殷浩激之以叛,浩之咎也。然使浩開關納之,而倚以收復中原,則亦梁之進侯景也。夫健與襄而可收以為用也哉?健之請命,殺麻秋而懼;弋仲之使襄歸晉,勝冉閔而懼也。健孤而畏冉閔之勇,弋仲死,襄孤而畏慕容之彊,中立而無甯居,睨晉之弱而可誘以為後圖,受其餌則為侯景,覺其機則引去而無傷,若此者,亦惡能撫之使為吾效用乎?何怪乎浩之不撫健而欲襲襄也。

  浩力不足、智不逮耳,其謀未甚失也。拒之襲之,禍速而輕;納之任之,禍遲而大。弋仲將終,忠順之言孰聞之,襄述之耳;其辭愈遜,其情愈詭。議者乃以拒健激襄為浩罪,何古今樂進豺虎以自衛者之多也!夫不見健一入關而即自王,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?使當健、襄納款之日,閉關而卻之,曰吾無所用爾為也,則二夷之氣折矣。雖然,徒為大言無裨也,必自立之有本也。非若光武,亦安能驕語盆子曰「待汝以不死」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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