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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成帝(3)


  〖一一〗

  困之象曰:「君子以致命遂志。」致命矣,而志不得遂,弔古者所為深悲不已也。然有致命者,志亦奚不可遂哉!文王安天下之志困矣,而武王周公遂之,猶文王也;「上帝臨汝,勿貳爾心」,致命之謂也。巴西龔氏兄弟,不屈于李特,為特所殺,其子龔壯,積年不除喪,思以報特,特死,因李壽殺李期與其腹心,滅李雄之裔,而讎以複,勸壽稱藩于晉,事雖不成,而父叔之志以白於天下。壽既僭位,征壯為太師,壯終不就,贈遺一無所受,壽亦弗能忌焉。壹其心,執其義,守其恒,雖困而亨,金紱豈能亂,葛藟豈能縈哉?

  夫志者,執持而不遷之心也,生於此,死於此,身沒而子孫之精氣相承以不閑。壯之志,即父叔之志也,死而無不可遂也。所可悲者,嵇康之有嵇紹耳。然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,未嘗假也。壯懷報讎之心以說壽,而壽不疑借己以快其私;說壽以歸晉,壽雖不從,而壽不以為侮;卻壽之爵祿金帛,而壽不以為亢;抗章責壽之負約而不稱藩,而壽不以為恨;志無往不伸,而龔氏兩世之忠孝與蜀山而並峙。若紹也,濺血湯陰,徒為仇讎之篡主死,則朱紱酒食,為其葛藟,而惡望其亨哉?有志而不遂,有先人之志而不遂之,非所據而據焉,身之不保,而人賤之矣。此則可為抱志以先亡者悲也!

  〖一二〗

  顏含可謂知道之士矣。郭璞欲為之筮,含曰:「修己而天不與者命也。」此猶人之所易知也。又曰:「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。」淵乎哉其言之!非知性而能存者,不足以與於斯矣。

  夫人能知其所知,而不知其所不知,必矣。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實難,非吾之性異於人,彼不能知也;彼不自知其性,抑將知何者為性,而知吾性之然哉!不知仁,以為從井救人而已;不知義,以為長彼之長而已;性固人所不知,而急於求人之知,性則非性也。

  夫郭璞有所測知於理數之化跡,而迫於求人知之,是以死於其術。苟其知性為人所不可知,則懷道以居貞,何至浮沈凶人之側,弗能止其狂悖,而祗以自戕?無他,有所測知而亟欲白之,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。

 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問之鬼神象數者,貧富、窮通、壽夭已耳,皆化跡也。仁之惻隱痛癢喻於心,義之羞惡喜怒藏於志,動以俄頃,辨於針芥,而其發也,橫天塞地不能自已,君子以信己者信之,尚弗能盡知也,而況凡今之人乎?子曰:「知我者,其天乎!」謂以心盡性,皎然於虛靈之無跡,非夫人耳目聞見之逮也。含庶乎其與聞此矣,出處以時,守禮以不屈,宜乎其為君子矣。

  〖一三〗

  鯨鯢不脫於淵,豺虎不脫于林,失其所據,力殫而無所歸。石虎據鄴,慕容皝據盧龍,於是而東自滅貊,西及破落,南距陰山,北盡沙漠,皆為什翼犍之所有;拓拔氏之興,延及百年,此基之矣。何也?虎與皝以其深淵叢林授之什翼犍,而自處於非據之地也。

  天以洪鈞一氣生長萬族,而地限之以其域,天氣亦隨之而變,天命亦隨之而殊。中國之形如箕,坤維其膺也,山兩分而兩迤,北自賀蘭,東垂于碣石,南自岷山,東垂於五嶺,而中為奧區、為神皋焉。故裔夷者,如衣之裔垂于邊幅,而因山阻漠以自立,地形之異,即天氣之分;為其性情之所便,即其生理之所存。濫而進宅乎神皋焉,非不歆其美利也,地之所不宜,天之所不佑,性之所不順,命之所不安。是故拓拔氏遷雒而敗,完顏氏遷蔡而亡,游鱗于沙渚,嘯狐于平原,將安歸哉?待盡而已矣。

  延之入者,中夏之人也,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潰亂也。聰明神武者,知其得據而只以失據也,無足懼也。筌之蹄之,不能有餘種矣。

  〖一四〗

  取東晉之勢與南宋絜論,東晉愈矣。江東立國,以荊、湘為根本,西晉之亂,劉弘、陶侃勤敏慎密,生聚之者數十年,民安、食足、兵精,芻糧、舟車、器仗,旦求之而夕給,而南宋無此也。東晉所用以保國而禦敵者,紀瞻、祖逖、溫嶠所鼓舞之士勇,王敦、蘇峻雖逆,而其部曲猶是晉之爪牙也,以視韓、岳收烏合之降賊,見利而動、見害而沮者,不相若也。王導曆相四君,國事如其家事,而深沈靜定,規恢遠大,非若李伯紀、趙惟重、張德遠之乍進乍退,志亂謀疏,而汪、黃、秦、呂結群小以閑之也。則東晉之內備,裕於南宋遠矣。劉、石之兇悍,雖不減于阿骨打,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,固無全力以與晉爭;慕容、苻、姚、段氏皆依晉為名,以與劉、石競;李特雖竊,李壽折于龔壯,不敢以一矢加于晉之邊陲;張氏雖無固志,而稱藩不改;仇池楊氏亦視勢以為從違,為劉、石之內患;非若金源氏之專力以吞宋無所掣也。則東晉之外逼,輕於南宋遠矣。

  然而宋之南渡,自汪、黃、秦、湯諸奸而外,無不以報讎為言;而進畏懦之說者,皆為公論之所不容。若晉則蔡謨、孫綽、王羲之皆當代名流,非有懷奸誤國之心也;乃其侈敵之威,量己之弱,刱朒縮退阻之說以坐困江東,而當時服為定論,史氏侈為訏謨,是非之舛錯亦至此哉!讀蔡謨駁止庾亮經略中原之議,苟有生人之氣者,未有不憤者也,謨等何以免汪、黃、秦、湯之誅於天下後世邪?

  夫彼亦有所為而言矣!庾亮之北略,形王導之不振也,而左袒導者,詘亮以伸導;桓溫之北伐,志存乎篡也,而惡溫之逆者,忌其成而抑之;於是而中撓之情深於外禦,為宰相保其勳名,為天子防其篡奪,情系於此,則天下胥以為當然,而後世因之以無異議。嗚呼!天下之大防,人禽之大辨,五帝、三王之大統,即令桓溫功成而篡,猶賢于戴異類以為中國主,況僅王導之與庾亮爭權勢而分水火哉!則晉之所謂賢,宋之所謂奸,不必深察其情,而繩以古今之大義,則一也。蔡謨、孫綽、王羲之惡得不與汪、黃、秦、湯同受名教之誅乎?

  〖一五〗

  慕容皝求封燕王,晉廷遲回不予,諸葛恢抗疏拒之,義正而于計亦得矣。

  慕容氏父子之戴晉,其名順矣,則以韓信王齊之例,權王之而奚不可?曰:廆與皝非信之比,而其時亦非劉、項之時也。六國初亡,封建之廢未久,分土各王,其習未泯,而漢高固未正位為天下君,且信者漢所拜之將,為漢討項,雖王,固其臣也。慕容氏則與劉、石等為異類,蓄自帝之心久矣。晉業已一統,而特承其亂,非與劉、石交爭而競得者也。若慕容氏之奉晉也,則與石虎角立而勢不敵,因其國士民與趙、魏之遺黎睠懷故主,故欲假晉以收之,使去虎而歸己。晉割燕以封之矣,乃建鼓以號於眾曰:吾晉之王也。則虎之黨孤,而己得助矣。歸己已定,則業入其籠中而不能去,又奚複須晉之王而不自帝哉!諸葛恢曰:「借使能除石虎,是複得一石虎。」灼見其心矣。劉翔雖辯,亦惡能折此乎?當是時,石虎惡極而響於衰,皝謀深而日以盛,除虎得皝,且不如存虎以制皝。觀其後冉閔之亂,慕容遂有河北而為晉勁敵,恢之說,驗於未事之前矣。

  或曰:晉不王皝,皝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?曰:我不授以名而資之鉺,眾發其奸以折之于早,國尚有人焉,知晉之所以禦虎者不恃皝也,則皝之氣奪矣,奚必禁其自王自帝哉!嗚呼!王導、郗鑒、庾亮相繼而亡,何充、庾冰、蔡謨皆庸材也,皝乃敢以此言試中國之從違;諸其臣者,畏其暴己罪狀而徇之,諸葛恢不能固持其說,而晉事去矣。皝不死,慕容氏不亂,苻堅不起,吾未見晉之不折入於鮮卑也。

  〖一六〗

  劉翔北歸,謂晉公卿曰:「石虎、李壽志相吞噬,王師當從事巴、蜀,一旦石虎並壽,據形便以臨東南,智者所不能善其後。」非為晉計深遠也,恐虎並壽而益彊,慕容氏不能敵也。雖然,又豈非晉人保固江東之要策哉?

  陳軫說秦以滅蜀而臨夷陵,楚乃失鄢、郢,東徙以亡。司馬昭滅漢而臨西陵,吳乃受王濬順流之兵,而中絕以亡。梁失成都于宇文氏,而江陵困、湘東死,陳氏終以滅。蓋江東據江、淮以北拒,而巴、蜀既失,橫江而中潰,方衛首而中折其腰膂,未有不殞者也。李昪之得割據,王建為之蔽也;南宋之得僅延,吳玠、吳璘捍之也;孟昶滅而李煜坐斃,合州失而陽邏之渡不可防,皆明驗也。故據全蜀以出秦、鞏,而欲定關中則不得;扼秦、鞏以保全蜀,而遙衛江南則有餘;何充、庾冰聞言不警,待桓溫而後興伐蜀之師;翔言之,溫為之,雖非忠於晉者,而大造于江東,不可誣也。聽其言,紀其功,亦奚必深求其心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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