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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成帝(1)


  〖一〗

  少主立,而大臣屍輔政之名,雖周公之聖,不能已二叔之亂,況其下焉者乎?庾亮不專於己,而引西陽王羕、王導、卞壺、郗鑒、溫嶠與俱受託孤之遺詔,避漢季竇、梁之顯責,亮其愈矣,雖然,惡有俱為人臣,徒崇此數人者,持百尹之進退,而可以服天下哉?陶侃之貳,祖約、蘇峻之逆,所必然矣。

  夫主少則國政亦必有所裁,大臣不居輔政之任而惡乎可?而有道於此,則固無事立輔政之名,授之以獨馭之權,而疑天下。無他,唯官常數定,官聯相屬,法紀豫立,而行其所無事焉耳。三公論道,而使涖庶事,則下侵六卿;百執不相越,而不守其官,則交爭。故六卿百執之可否,三公酌之;而三公唯參可否,不制六卿百執以行其意。則盈廷多士,若出一人,州牧軍帥,適如其恒。天子雖幼,中外自輯以協於治,而惡用輔政者代天子而制命邪?

  夫古之天子,未嘗任獨斷也,虛靜以慎守前王之法,雖聰明神武,若無有焉,此之謂無為而治。守典章以使百工各欽其職,非不為而固無為也。誠無為矣,則有天子而若無;有天子而若無,則無天子而若有;主雖幼,百尹皆贊治之人,而惡用標輔政之名以疑天下哉?

  是以三代之聖王,定家法朝章于天下初定之日,而行之百世,主少國疑之變,皆已豫持之矣。故三代千八百年,非無沖人踐阼,而大臣無獨攬之威福。若夫周公之輔政,則在六官未建、宗禮未定之日,武王末受命而不遑,不得已而使公獨任之也。雖然,讀鴟鴞之詩,而周之危、公之難,亦可見矣。有聖主興,慮後世不能必長君令嗣之承統也,豫定奕世之規,置天子于有無之外,以虛靜而統天下,則不恃有貴戚舊臣以夾輔。既無竇、梁擅國之禍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啟群爭。不然,主幼而國無所受裁,雖欲無輔政者,不可得也。

  〖二〗

  潰於內者,必決於外。蘇峻反曆陽而入建業,祖約據壽春以通石勒,然而勒不乘之以入犯者,非勒無狡焉之志也;劉曜破石虎于蒲阪,進圍金墉,勒方急曜而不暇及也。咸和三年九月斬蘇峻,十二月勒執曜于雒陽,使遲之一年,峻、約始破,則約迫而導勒以東,晉其糜矣。故夷狄之相攻,或為中國之利,利以一時耳;而據之以為利,相攻久而相滅,滅而並於一,害乃不救,何利之有乎?

  「池之竭矣,不雲自瀕」,外迫而內難起也。「泉之竭矣,不雲自中」,內亂而外患乘也。昧者乃曰:「外寧必有內憂。」謂以外患警內,而內憂可弭;則抑有內憂而可弭外之侵陵邪?響令曜、勒不逼,江東不孤,若峻、約之流,又何敢輒生其心。勒、曜之相攻而未相並,幸也,謀國者不敢恃也。

  〖三〗

  東晉之臣,可勝大臣之任者,其唯郗公乎!卞令忠貞之士,朝廷之望也,以收人心、易風俗、而安社稷,則未之敢許。晉之敗,敗於上下縱弛,名黃、老而賓惟貪冒淫逸之是崇。王衍、謝鯤固無辭其責矣。乃江左初立,胡寇外偪,叛臣內訌,人士之心,習於放佚而憚於拘維,未易一旦革也。卞令執法紀以糾之,使人心震慴而知有名教,誠不可無此中流之砥柱。然充其所為,以懲創而無已,則乍強以所不習,而人思解散,便給之小人日飾以進,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國勢之能安也。

  王敦之反,刁協、劉隗之操切激之;蘇峻之反,庾亮之任法激之;障狂瀾而陻之,鯀績之所以弗成也。故先王憂人心之易弛而流也,勞來之以德教,而不切覈之以事功;移易之以禮樂,而不切督責之以刑名。臨之象曰:「咸臨,吉,無不利。」其感也,不可以臨也。殷末之俗淫,而二南之化,游之於苤苢,安之于摽梅。大弛者反之以大張,大張必窮,而終之以大弛,名為王道,而實為申、商,不覆人之家國者,無幾也。故卞令厲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蕩佚,不可無也。而任之以統馭六寓,厝社稷之安,定百官之志,則固未可也。「夬,揚于王廷。」暮夜之戎,可勿恤乎!

  〖四〗

  劉曜圍雒陽,撤金墉之圍,陳於雒西,一戰而被禽以亡。其敗也,飲博而不恤士卒,輕撤圍以西,狂醉以自陷也,非不聽諫者以阨勒于成皋之失計也。使曜深溝高壘,斷勒入雒之路,內外不相應,勒一往之銳氣且折,而弗能解金墉之圍,曠日持久,上下有惰歸之氣,求歸不得,亦竇建德之見禽于東京而已。假令曜分兵以扼成皋,禦人於百里之外,所遣拒勒之將,固非勒敵,必先挫而潰,則圍雒之軍心盡解,其敗決矣。勒曰:「盛兵成皋,上策也;阻雒水,次也;坐守雒陽,成禽耳。」此勒畏曜堅壁以老己,姑為此言以安眾耳,非果然也。曜撤圍而陳於雒西,望蒲阪以為退步,勒曰:「可賀我矣。」此則勒之果所欣幸耳。

  千里縣軍,攻人於圍城之下,兵之大忌也。撤圍分軍以拒人於險,險非我有,而軍心不固。陳友諒解南昌之圍,而死於鄱湖。軍一分而不可合,一動而不可止,勒之智足以測此,姑為反語以安眾心,或遂信其實然,勒且笑人於地下矣。

  〖五〗

  蘇峻之亂,建業殘敝,廷議遷都,王導獨持不可,江左百年之基,導一言以定之,審乎難易之數也。梁元帝憚建業之凋殘,據江陵之富庶,而速以亡。然則曹操棄雒陽,遷獻帝于許,其一時之奸謀,以許為兗州之域,而挾天子為己私,非果厭雒陽之敝也。乃緣此而不能終一天下,亦有繇矣。

  所謂難易之數者,宮闕毀敗,邑裡蕭條,人民離散,粟貨罄乏,乍然見之以為至難而未可收攝者也。乃夫人驚懼之情,移時而定矣,定則複思安其居而贍其生,不待上之贍之也。故鴻雁之詩曰:「雖則劬勞,其究安宅。」莫之擾也。莫之擾,則民各有心,豈必勞來安集之殷勤?而加以勞來安集,則益勸矣。此似難而實易者也。

  若夫固然其難者,則已動而不可複靜之人心是已。人莫不歆于一時之利用而競趨之,絲粟鹽酪、酒漿雞豚、廬舍帷帟之便利,婦人稚子之所歆,而人情之莫能奪者也。此凋敝而移之彼,雖徙如歸焉,彼凋敝而又移之他。君民朝野,日唯延頸四望,睨樂土而苟安,窮年累歲,志在遊移而無定情,其不愈窮愈蹙以之於絕地也無幾矣。

  楚遷陳而困,遷壽而危,遷吳而亡,非徒地形之不利也,趨利偷安之情,如回河而西之,必不可得也。導之言曰:「鎮之以靜,群情自安。」知人情物理消長往復之幾,而防眾心之流以止之於早,規之已大,持之已定,豈有難知之數哉?庸人未之察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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