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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獻帝(6)


  〖二七〗

  仲謀之聽子敬,不如其信瑜、蒙,先主之任孔明,而終不違關、張之客氣,天下之終歸于曹氏也,誰使之然也?

  或曰:操漢賊也,權亦漢賊也,拒操而睦權,非義也。夫苟充類至盡以言義,則紛爭之世,無一人之不可誅矣。權逆未成,視操之握死獻帝於其掌中,則有間矣。韓信請王齊之日竇融操遲疑之志,亦奚必其皎皎忠貞如張睢陽、文信國而後可與共事。使覈其隱微以求冰霜之操,則昭烈不與孔北海同死,而北奔袁紹,抑豈以純忠至孝立大節者乎?

  故孫、劉之不可不合,二子之見義為已審也。其信也,近於義而可終身守者也。先主沒,諸葛遽修好于吳,所惜者,肅先亡耳,不然,尚其有濟也。乃其無濟矣,二子之惇信,固以存人道於變故繁興之世者也。

  〖二八〗

  赤壁之戰,操之必敗,瑜之必勝,非一端也。舍騎而舟,既棄長而爭短矣。操之兵眾,眾則驕;瑜之兵寡,寡則奮;故韓信以能多將自詫,而謂漢高之不己若也,此其一也。操乘破袁紹之勢以下荊、吳,操之破紹,非戰而勝也,固守以老紹之師而乘其敝也,以此施之于吳則左矣;吳憑江而守,矢石不及,舉全吳以饋一軍,而糧運於無慮之地,愈守則兵愈增、糧愈足,而人氣愈壯,欲老吳而先自老,又其一也。北來之軍二十萬,劉表新降之眾幾半之,而恃之以為水軍之用,新附之志不堅,而懷土思散以各歸其故地者近而易,表之眾又素未有遠征之志者也,重以戴先主之德,懷劉琦之恩,故黃蓋之火一爇而人皆駭散,荊土思歸之士先之矣,此又其一也。積此數敗,而瑜之明足以見之;即微火攻,持之數月,而操亦為官渡之紹矣。知此,而兵之所己,與敵之足畏與否也,皆可預料而定也。

  〖二九〗

  黃權、王累、嚴顏、劉巴之欲拒先主也,智在一曲而不可謂智,忠在一曲而不可謂忠。奚以明其然也?

  張松曰:「曹公兵無敵於天下,因張魯以取蜀,誰能禦之?」諸欲拒先主者,曾有能保蜀而不為操所奪乎?亡有術也。鐘繇之兵已向張魯,危在旦夕,而璋以柔懦待之,奪于曹必矣。與其奪于曹,無如奪於先主,則四子者,料先主之必見奪以為智,知其一曲而不知其大全也,非智也。

  四子之于劉焉,豢屬耳,非君臣也。焉雖受命作牧,而漢之危亡,風波百沸,焉勿問焉。割土自擅,志士之所不屑事者也。先主雖不保為漢室之忠輔,而猶勤勤於定亂,視焉而愈也多矣。戴非其主而怙之,相依為逆而失名義之大,非忠也。

  然則張松、法正其賢乎?而愈非也。璋初迎昭烈,二子者遽欲於會襲之,忍矣哉!君子于此,勸璋以州授先主而保全之,則得矣,其他皆不忠不智之徒也。

  〖三〇〗

  論治者言得言失,古今所共也;而得不言其所自得,失不言其所自失,故牘滿冊府,而聽之者無能以取益。張紘將死,遺牋吳主曰:「人情憚難而趨易,好同而惡異,故與治道相反。」斯言抉得失之機於居心用情之際,聞之者而能悟焉,反求之寸心,而聽言用人立政之失焉者鮮矣。

  夫人之情,不耽逸豫,天下無不可進之善;不喜諛悅,天下無不可納之忠。然而中人之于此,恒諱之也。樂逸豫矣,而曰圖難者之迂遠而無益也;喜諛悅矣,而曰責善者之失理而非法也;反諸其心而果然乎哉?偷安喜諛,一婦人孺子之愚,而遠大之猷去之。諱其偷安喜諛之情,則利害迫於身而不知避。其跡剛愎者,其情荏苒;急取其柔情而砭之於隱,然後振起其生人之氣。而圖治有本,非汎言得失者,令人迷其受病之源,而聽之若忘也。奮恥自強,而矯其情之所流,雖聖王之修身立政,又何以加焉!

  〖三一〗

  荀彧拒董昭九錫之議,為曹操所恨,飲藥而卒,司馬溫公許之以忠,過矣。乃論者譏其為操謀篡,而以正論自詭,又豈持平之論哉?彧之智,算無遺策,而其知操也,尤習之已熟而深悉之;違其九錫之議,必為操所不容矣,姑托于正論以自解,冒虛名,蹈實禍,智者不為,愚者亦不為也,而彧何若是?夫九錫之議興,而劉氏之宗社已淪。當斯時也,苟非良心之牿亡已盡者,未有不惻然者也。彧亦天良之未泯,發之不禁耳,故雖知死亡之在眉睫,而不能自已。於此亦可以征人性之善,雖牿亡而不喪,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!

  彧之失,在委身於操而多為之謀耳。雖然,初起而即委身於操,與華歆、王朗之為漢臣而改面戴操者,抑有異矣。楊彪世為公輔,而不能亡身以憂國;邴原以名節自命,而不能辭召以潔身。蜀漢之臣,惟武侯不可苛求焉,其他則皆幸先主為劉氏之胤,而非其果能與漢存亡者也。然則彧所愧者管寧耳。當紛紜之世,舍寧而無以自全,乃彧固以才智見,而非寧之流亞久矣。季路、冉有,聚斂則從,伐顓臾則為之謀,旅泰山則不救,而子曰:「弑父與君,亦不從也。一至於大惡當前,而後天良之存者不昧,禍未成而荏苒以為之謀,聖人且信其不與於篡弑,善惡固有不相掩矣。

  且彧之為操謀也,莫著于滅袁紹。紹之為漢賊也,不下於操,為操謀紹,猶為紹而謀操也。漢之賊,滅其一而未嘗不快,則彧為操謀,功與罪正相埒矣。若其稱霸王之圖以歆操,則懷才亟見,恐非是而不為操所用也,則彧之為操謀也,亦未可深辠也。試平情以論之,則彧者,操之謀臣也,操之謀臣,至於篡逆而心怵焉其不甯,左掣右曳以亡其身,其天良之不昧者也。並此而以為詭焉,則誣矣。

  〖三二〗

  春秋之法,諸侯失國則名之,賤之也;失國而又降焉,賤甚矣。此三代封建之侯國則然,受之先王,傳之先祖,天子且不得而輕滅焉,為臣子者,有死而無降,義存焉耳。劉焉之牧益州,漢命之;命之以牧,未嘗命之以世。焉死,璋偷立乎其位,益州豈焉所可傳子,而璋有宗社之責哉?

  先主圍成都,璋曰:「父子在州二十餘年,無恩德以加百姓,攻戰三年,肌膏草野,以璋故也,何心能安。」猶長者之言也。論者曰:「劉璋暗弱。」弱者弱於彊爭,暗者暗於變詐,而豈果昏孱之甚乎?其不斷者,不能早授州於先主,而多此戰爭耳。韓馥之于袁紹,璋之於先主,自知不逮而引退以避之,皆可謂保身之智矣。其屬吏悻悻以爭氣矜之雄,以毒天下,何足尚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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