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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獻帝(3)


  〖一二〗

  劉先主之刺豫州,因陶謙也;其兼領徐州,亦因陶謙也。二袁、曹操,皆受命於靈帝之末,呂布、劉表,亦拜爵王廷而出者,唯先主未受命也,而不得不因人以興。始因公孫瓚,繼因陶謙,周旋于兩不足有為者之左右,而名不登於天府,是以屢出而屢敗。孔北海知之已夙,而何為不颺于王廷?北海之疏也。敗于呂布而歸許,然後受命而作牧,望乃著於天下。以義揆之,則受陶謙之命兼領二州,其始不正,故終不足以動天下而興漢,亦始謀之不臧哉!

  及其為左將軍,受詔誅操而出奔,乃北奔于袁紹,托非其人矣,而非過也。何也?既已受命誅操,則許都之命制自操者,義不得而受也。結孫權而分荊,奪劉璋以收益,可以不受命矣;可不受命而制自己,故雖不足以興漢,而終奄有益州,以成鼎足之形。

  使其于陶謙授徐之日,早歸命宗邦,誅傕、氾以安獻帝,紹與操其孰能禦之?而計不及此,孔北海亦莫之贊焉,徒與袁術、呂布一彼一此,爭衡于徐、豫之間,惜哉!

  〖一三〗

  張巡守睢陽,食盡而食人,為天子守以抗逆賊,卒全江、淮千里之命,君子猶或非之。臧洪怨袁紹之不救張超,困守孤城,殺愛妾以食將士,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,何為者哉?張邈兄弟黨呂布以奪曹操之兗州,于其時,天子方蒙塵而寄命於賊手,超無能恤,彼其于袁、曹均耳。洪以私恩為一曲之義,奮不顧身,而一郡之生齒為之並命,殆所謂任俠者與!於義未也,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。

  天下至不仁之事,其始為之者,未必不托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。洪為之,巡效之而保其忠,於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。浸及末世,凶歲之頑民,至父子、兄弟、夫妻相噬而心不戚,而人之視蛇蛙也無以異,又何有於君臣之分義哉?

  若巡者,知不可守,自刎以徇城可也。若洪,則姑降紹焉,而未至喪其大節;憤興而憯毒,至不仁而何義之足雲?孟子曰:「仁義充塞,人將相食。」夫楊、墨固皆於道有所執者,孟子慮其將食人而亟拒之,臧洪之義,不足與于楊、墨,而禍烈焉。君子正其罪而誅之,豈或貸哉!

  〖一四〗

  董承潛召曹操入朝,操至而廷奏韓暹、楊奉之罪,誅罪賞功,矜褒死節,而漢粗安。惜哉,承之行此也晚,而王允失之於先也。

  當斯時也,漢之大臣,死亡已殆盡矣;天子徒步以奔,而威已殫矣;從官采梠餓死,而士大夫之氣已奪矣;故董昭謀遷帝于許,尚懼眾心之不厭,而卒無有一言相抗者。若當董卓初誅之日,廷猶有老成之臣,人猶堅戴漢之心,劉虜懷忠於北陲,孫堅立功于雒陽,相制相持,而允之忠勳非董承從亂之比,操亦何敢遽睥睨神器、效董卓之狂愚乎?

  王允坐失之,董承不得已而試為之;為之已晚,而無救於漢之亡,然而天下亦自此而粗定。觀於此而益為允惜,誠可惜而已矣。

  〖一五〗

  範增之欲殺沛公,孫堅之欲殺董卓,為曹操謀者之欲殺劉豫州,王衍之欲殺石勒,張九齡之欲殺安祿山,自事後而觀之,其言驗矣。乃更始殺伯升而國終亡;司馬氏殺牛金而家終易。故郭嘉之說曹操,勿徒受害賢之名,而曹操笑曰:「君得之矣。」有識者之言,非凡情可測也。

  人之欲大有為也,在己而已矣,未有幸天下之不肖,而己可攘賢而自大者也。苟可以大有為,則雖有英雄,無能為我難也;苟未可以有為,則何知天之生豪傑者不再生也?待獺以敺魚,待鸇以敺雀,此封建之天下為然爾。起於紛亂之世而欲成大業,非能屈天下之英雄,不足以建非常之業。忌英雄而殺之,偷勝天下之庸流以為之雄長,則氣先苶;而忽有間起之英豪乘之於意外,則神沮志亂而無以自持。若此者,曹操之所不屑為,而況明主之以道勝而容保無疆者乎!盡己而不憂天下之我勝,君子之道,而英雄繇之;不能仿佛于君子之道而足為英雄者,未之有也。

  〖一六〗

  劉表無戡亂之才,所固然也,然謂曹操方挾天子、擅威福,將奪漢室,而表不能興勤王問罪之師,徒立學校、修禮樂,為不急之務,則又非可以責表也。

  表雖有荊州,而隔冥阨之塞,未能北向以爭權,其約之以共滅曹氏者,袁紹也,紹亦何愈於操哉?紹與操自靈帝以來,皆有兵戎之任,而表出自黨錮,固雍容諷議之士爾。荊土雖安,人不習戰,紹之倚表而表不能為紹用,表非戡亂之才,何待杜襲而知之?表亦自知之矣。躊躇四顧于袁、曹之間,義無適從也,勢無適勝也,以詩書禮樂之虛文,示間暇無爭而消人之忌,表之為表,如此而已矣。中人以下自全之策也。不為禍先而僅保其境,無袁、曹顯著之逆,無公孫贊樂殺之愚,故天下紛紜,而荊州自若。迨乎身死,而子琮舉土以降操,表非不慮此,而亦無如之何者也。

  杜襲之語繁欽曰:「全身以待時。」襲所待者曹操耳,欽與王粲則邀官爵醼樂之歡于曹丕者也,夫豈能鄙表而不屑與居者哉?諸葛公僑居其土,而雲「此中足士大夫遨遊」。亦唯表之足以安之也。天下無主,而徒以責之表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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