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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獻帝(2)


  〖六〗

  管寧在遼東,專講詩書、習俎豆,非學者勿見,或以寧為全身之善術,豈知寧者哉?王烈為商賈以自穢,而逃公孫度長史之辟命,斯則全身之術,而寧不為也。天下不可一日廢者,道也;天下廢之,而存之者在我。故君子一日不可廢者,學也;舜、禹不以三苗為憂,而急於傅精一;周公不以商、奄為憂,而慎於踐籩豆。見之功業者,雖廣而短;存之人心風俗者,雖狹而長。一日行之習之,而天地之心,昭垂於一日;一人聞之信之,而人禽之辨,立達於一人。其用之也隱,而搏捖清剛粹美之氣於兩間,陰以為功於造化。君子自竭其才以盡人道之極致者,唯此為務焉。有明王起,而因之敷其大用。即其不然,而天下分崩、人心晦否之日,獨握天樞以爭剝複,功亦大矣。

  繇此言之,則漢末三國之天下,非劉、孫、曹氏之所能持,亦非荀悅、諸葛孔明之所能持,而寧持之也。寧之自命大矣,豈僅以此為禍福所不及而利用乎:邴原持清議,而寧戒之曰:「潛龍以不見成德。」不見而德成,有密用也;區區當世之得失,其所矜而不忍責、略而不足論者也。白日之耀,非鐙燭之光也。甯誠潛而有龍德矣,豈僅曰全身而已乎?

  〖七〗

  王允誅董卓,而無以處關東諸將,雖微李傕、郭氾,漢其能存乎?首謀誅卓者袁紹,是固有異志焉,而不可任者也。曹操獨進滎陽,雖敗而志可旌;孫堅首破卓而複東都,糞除宗廟,修治陵園,雖死而其子策可用也;急召而錄其功以相輔於內,傕、氾失主而氣奪,安敢側目以視允乎?區區一宋翼、王弘,傕、氾且憚之,而不敢加害於允,而況操與策也。允之倚翼與弘,皆其所私者也,操與策非其所能用者也,而又以驕氣乘之,不亡何待焉!

  或曰:操非可倚以安者,允而召操,則與何進之召卓也何以異?此又非也。進不能誅宦官而倚卓,進客而卓主矣。允之誅卓,無假於操,而威大振;操雖奸,賞之以功,旌之以能,綏之以德,束之以法,操且熟計天下而思自處。故王芬之謀,劉虞之議,必規避之,而不敢以身為逆。當此之時,眾未盛,威未張,允以談笑滅賊之功臨其上而駕禦之,操抑豈敢蹈卓之覆軌乎?策方少,英銳之氣,誘掖之以建忠勳也尤易,而奚患召之為後害哉?允非其人也,智盡於密謀,而量不足以包英雄而馴擾之,加以驕逸,而忘無窮之隱禍,其周章失紀而死於逆臣,不能免矣。

  東召孫、曹而西屬涼州之兵於皇甫嵩,則二袁、劉表、公孫瓚不足以逞;二袁、劉表、公孫瓚不逞,而曹操亦無藉以啟跋扈之心。天下可定也,況李傕、郭氾之區區者乎?

  〖八〗

  馬日磾、趙岐之和解關東也誰遣之?于時李傕、郭氾引兵向闕,種拂戰死,天子步出宣平門,王允、宋翼、王弘駢死闕下,宮門之外皆仇敵也,而暇念及于袁、劉、公孫不輯於千里之外邪?故知非獻帝遣之,傕、氾遣之也。關東諸將之起,以誅卓起。傕、氾,卓之部曲也,其引兵犯闕,以報卓之讐為辭,呂布東走,而傕、氾安能不憂誅卓之師浸加於己哉?欲求款於關東而恐其見拒,則姑以天子之詔為和解之迂說,亦其雖為卓報仇,而於關東則均為王臣,無異志也,此不款和而妙為款和者也。劉表則自刺史而牧矣,曹操上書而優而使之歸矣,征朱儁為太僕矣,皆傕、氾以求免於關東之善術也。嗚呼!日磾、岐為漢之大臣,而受賊之羈絡以聽其頤指,其頑鄙而不知恥,亦至是哉!

  夫與賊同立於朝,所難者不能自拔耳。二子者,幸而得銜命以出,是溫嶠假手以圖王敦之機會也。紹、術、瓚、表雖懷異志,而朱儁、曹操、劉虞、孫策,夫豈不可激厲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。而命之曰和解,則以和解畢事,曾不知有問及中朝者,二子將何辭以答也?故遣日磾、岐者,傕、氾也;奔走于諸將之間,靦顏以嚅囁者,為傕、氾效也;為天下賤,不亦宜乎!

  〖九〗

  曹操父見殺而興兵報之,是也;阬殺男女數十萬人于泗水,徧屠城邑,則慘毒不仁,惡滔天矣。雖然,陶謙實有以致之也。謙別將掩襲曹嵩而殺之,謙可謝過曰不知,然使執殺嵩者歸之於操,使臠割而甘心焉,則操亦無名以逞。乃視嵩之死,若獵人之射麏,分食其肉而不問所從來,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?

  且操之擊謙也,以報私讐,而未嘗無可托之公義也。李傕、郭氾稱兵向闕,殺大臣,脅天子,人得而誅者也。謙首唱誅逆之謀,奉朱儁以伐逆而戴主,傕、氾以太僕餌儁,以牧餌謙,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見矣。知其弱,懼其餌,儁雖志義不終,而謙自可奮興以致討;乃聽王朗之謀,邀寵於賊臣,而受州牧之命,則欲辭黨逆之誅而無所逭;操執此以告天下,而天下孰為謙援者乎?蓋謙之為謙也,貪利賴寵,規眉睫而迷禍福者也。然則曹嵩之輜重,謙固垂涎而假手於別將耳。吮鋒端之蜜,禍及生靈者數十萬人,貪人之毒,可畏也夫!

  〖一〇〗

  國家積敗亡之道以底於亂,狡焉懷不軌之志,思獵得之者眾矣,而尚有所忌也。天子不成乎其為君,大臣不成乎其為相,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,而後不軌者公然軋奪無所忌。

  關東起兵以誅卓,而無效死以衛社稷之心,然固未敢逞其攘奪也。至於卓既伏誅,王允有專功之心,而不與關東共功名,可收以為用者勿能用,可制之不為賊者弗能制,而關東之心解矣。允以無輔而亡,李傕、郭氾以無憚而訌,允死,而天下之心遂為之裂盡。李、郭殺大臣,脅人主,關東疾視而不問,馬日磾、趙岐之庸鄙,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,而實為逆賊結連衡之好,然後關東始堅信漢之必亡。於是而曹操上書之情,非複滎陽之志矣。孫堅即不死,而不保其終,策以孤立之少年,走劉繇,逐王朗,殺許貢,跳躑于江東矣。張邈、陶謙、呂布、劉備互相攻而不戢矣。二袁之思移漢鼎以歸己,又顯著其跡矣。環視一獻帝而置之若存若亡之間,以無難紾其臂而奪之。嗚呼!遲之十餘年,而分崩之勢始成。天下何嘗亡漢,而漢自亡,尚孰與憐之,而興下泉苞稂之思者乎?

  王允非定亂之人也,馬日磾、趙岐,則手授天下於羣雄者也,漢之終亡,終於此也。

  〖一一〗

  亂天下者,托於名以逞其志;故君子立誠以居正,而不競以名,則托於名者之偽露以敗,而君子伸。亂天下者,並其名而去之不忌,則能顧名以立事者,雖非其誠而志欲伸,無可為名者,莫能勝也。管、蔡內挾孺子、外挾武庚以為名,非無名也,自不可敵周公之誠也。項羽立義帝而弑之,並其名而去之矣;漢高為帝發喪,名而已矣,而天下戴之以誅羽之不義。使義帝而存,漢高之能終事之也,吾不敢信,然而以討項羽則有餘。故胡氏曰:「與其名存而實亡,愈於名實之俱亡。」此三代以下之天下,名為之維持也大矣。

  袁紹不用沮授之策,聽淳於瓊而不迎天子于危困之中,授曰:「必有先之者。」而曹操果聽荀彧迎帝以制諸侯。夫無君之心,操非殊於紹也,而名在操,故操可以制紹,而紹不能勝操;操之勝也,名而已矣。

  雖然,名未易言也。名而可以徒假與,則紹亦何憚而不假?淳於瓊曰:「今迎天子,動則表聞,從之則權輕,違之則拒命。」故曹操遷許以後,外而袁紹恥太尉之命,內而孔融陳王畿之制,董承、劉備、伏完、金禕交起而思誅夷之;入見殿中,汗流浹背,以幾幸於免;與紹之恣睢河北唯意欲為而莫制者,難易之勢,相懸絕也。苟不恤其名,而唯利是圖,則淳於瓊之言,安知其不長於荀彧哉?假令衣帶詔行,曹操授首于董承、伏完、金禕之手,則授、或之謀,豈不適為瓊笑?而非然也,出天子于棘籬饑困之中,猶得奉宗廟者二十餘年,不但以折羣雄之僭,即忠義之士,懷憤欲起,而人情之去就,尚且疑且信而不決於從也。瓊之情唯利是圖,受天下之惡名而不恤,紹是之從,欲不亡也,得乎?

  名與利,相違者也;實與名,末相違而始相合也。舉世騖于名,而忠孝之誠薄;舉世趨於利以舍名,而君臣父子之秩敍,遂永絕于人心。故名者,延夫人未絕之秉彝於三代之下者也。夫子于衛輒父子之際,他務未遑,而必先正名,蓋有不得已焉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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