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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靈帝(3)


  〖一二〗

  孫堅之欲誅董卓也,張廷珪之欲殺安祿山也,論者惜其不果而終以長亂。張讓等為蟊賊于中,李林甫、楊國忠相繼朘削于國,微卓而漢必亡,微祿山而唐必亂,夫豈二豎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?何進不召卓而卓何逞?玄宗不寵祿山而祿山何藉?逆未著而以疑殺人,且不勝其殺矣。是故後事之論,懲其末而弗戒其本,智者所弗尚也。

  先主勸曹操殺呂布,而為操勁敵者,先主也。孫堅之沈鷙而懷遠圖,夫豈出卓下哉?張溫弗假以威福,而使卓相制,非無意計焉。不幸而卓惡成未可以咎溫之不豫矣。

  〖一三〗

  漢之將亡,有可為社稷臣者乎?朱儁、盧植、王允未足以當之,唯傅燮乎!討黃巾而有功,趙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,燮不受也。當其時,有軍功而拒宦寺,非直賞不及焉,還以受罪。故盧植辱于檻車,王允幾於論死,皇甫嵩奪其印綬。燮拒忠而忠弗能挫,憚其名而弗敢害,燮之德威讋權奄而制之也,大矣。

  燮之拒忠也,曰:「遇不遇,命也;有功不論,時也。」守正而不競,安命而不為已甚之辭,坦夷以任天,而但盡其在己,自以雅量沖懷適然於寵辱之交,而小人莫能窺其際。其在漢陽也,曰:「吾遭世亂,不能養浩然之志,食人之祿,又欲避其難乎?」方且自遜以引身之不早,而不待引亢爽之氣以自激其必死之心。夫如是,豈小人之所可屈,又豈小人之所可傷哉!若燮者,托以六尺之孤,正色從容而鎮危亂,植也、儁也、允也,智勇形而中藏淺,固不足以測燮之涯量矣。故知燮非徒節義之士也,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。

  〖一四〗

  王芬欲乘靈帝北巡,以兵誅諸常侍,廢帝立合肥侯。使其成也,亦董卓也,天下且亟起而誅之,其亡且速于董卓。卓擁韁兵專征討,有何進之召為內主,廢辨立協,在大位未定之初,協慧而欲立之者,又靈帝之志也,然且不旋踵而關東興問罪之師矣。芬以鬥筲文吏,猝起一旦,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,廢之而立疏族,力弱于卓,名逆于卓,人之問罪也,豈徒如卓而已乎?況其輕躁狂動而必不能成也乎?曹操料其敗,以止其廢立之妄,非其智之過人也,皎然是非禍福之殊途,有心有目無不能辨也。

  夫芬之狂,何以迷而不覺也哉?陳蕃之子逸從臾之,而襄楷以其術惑之也。故有積憤者,不可與圖萬全之術。挾技術者,不可與謀休咎之常。陳逸有不戴天之恨,身與俱碎而不恤,閔其志可也,而不可從也。若襄楷者,昂首窺天而生覬覦,君子之遠之也夙矣。此擇交定謀者之不可不知也。

  〖一五〗

  何進輔政,而引袁隗同錄尚書事,隗之望重矣,位尊矣,權盛矣。紹及術與進同謀誅宦官,而隗不能任;進召董卓,曹操、陳琳、鄭泰、盧植皆知必亂,而隗不能止;董卓廢弘農立陳留,以議示隗,而隗報如議;猶然屍位而為大臣,廉恥之心蕩然矣。然且終死于卓之手而滅其家。故夫有恥者,非以智也,而智莫智於知恥。知恥而後知有己;知有己而後知物之輕;知物之輕,而後知人之不可與居,而事之不可以不斷。故利有所不專,位有所不受,功有所不分,禍有所不避。不知恥而避禍,是夜行見水而謂之石,不濡其足不止也。以疲老荏弱之情,內不能知子弟之桀鷙,外不知奸賊之雄猜,自倚族望之隆,優遊而圖免,而可謂有生人之氣乎?東漢之有袁氏與有楊氏也,皆德望之巨室,世為公輔,而隗與彪終以貪位而捐其恥心。叔孫豹曰:「世祿也,非不朽也。」信夫!不朽有三,唯有恥者能之:隗與彪,其朽久矣。

  〖一六〗

  輕重之勢,若不可返,返之幾正在是也,而人弗能知也。宦寺之禍,彌延于東漢,至於靈帝而蔑以加矣。黨人力抗之而死,竇武欲誅之而死,陽球力擊之而死,後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為嘗試者!然天下之盜蠭起,指數之而挾以為名。四海窮民,受其子弟賓黨濫大官大邑以朘削無餘者,皆詛呪而望其速亡。誅殺禁錮之子孫宗族,不與共戴天日而願與並命者,日含憤以求一旦之報。士大夫苟非其黨,不獲已而俯出其下者,畜惡怒以俟天誅之期。桀、紂、幽、厲以聖帝明王之塚裔,正位為天下君,而卒至隕滅,況此無賴之刑人,其能長此而無患乎?故極重而必返,夫人而可與知也。

  夫既夫人而可與知,則一旦撲之,如烈風吹將盡之鐙,甚速而易,必矣。陳琳曰:「此猶鼓洪鑪燎毛髮。一曹操曰:「誅其元惡,一獄吏足矣。」而何進若持方寸之刃以擬猛虎,其呼將助也不擇人,其撓敗也無快志。袁紹以豪傑自命,為進謀主,且憂危展轉而無能為計;而遣鮑信募泰山之甲,丁原舉孟津之火,甚且召董卓以犯宮闕。進之心膽失據,而紹無能輔也。曹操笑而袁紹憂,其智計之優劣,於斯見矣。

  所以然者,進以外戚攻宦官,人懲竇氏之禍,無為傾心,一也。進之所恃者何後,舉動待後而後敢行,以婦人而敵宦官,智計不及,而多為之蠱,二也。袁隗身為大臣,而疲庸屍位,無能以社稷自任,三也。鄭泰、盧植初起于田間,任淺望輕,弗能為益,楊彪、黃琬,無以大殊于袁隗,四也。袁紹兄弟,包藏禍心,乘時搆亂,而無戮力王室之誠,五也。曹操識之明、持之定,而志懷叵測,聽王室之亂,居靜以待動,視何進之迷,而但以一笑當之,六也。皇甫嵩、蓋勳顧名義而不欲狂逞,進躁迫而不倚以為腹心,七也。具此七敗之形勢以誅宦者,而固非其所堪,雖欲禍之不中于宗社,其將能乎?

  夫內懷奪柄之心,外無正人之助,若何進者,不足論已。已往之覆轍,為將來鑒。凡皇天之所弗予,志士仁人之所弗予,天下之民受制於威,受餌于利,人心所不戴以為尊親,而苛暴淫虐,日削月靡,孤人子,寡人妻,積以歲月而淫逞不收,若此者,其滅其亡皆旦夕之間,河決魚爛而不勞餘力。智者靜以俟天,勇者決以自任,勿為張皇迫遽而驚為回天轉日之難也。存乎其人而已矣。彼曹操者,固亦嘗晏坐而笑之矣,況其秉道以匡夫不為操者乎!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  〖一七〗

  史紀董卓之辟蔡邕,邕稱疾不就,卓怒曰:「我能族人。」邕懼而應命。此殆惜邕之才,為之辭以文其過,非果然也。

  卓之始執國柄,亟於名而借賢者以動天下,蓋汲汲焉。除公卿子弟為郎,以代宦官,弔祭陳、竇,複黨人爵位,征申屠蟠,推進黃琬、楊彪、荀爽為三公,分任韓馥、劉岱、孔伷、張邈為州郡,力返桓、靈宦豎之政,竊譽以動天下。蔡邕首被征,豈其禮辭不就而遽欲族之哉?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。且使卓而言此矣,亦其粗獷不擇、一時奰發之詞,而亦何足懼哉!申屠蟠不至,晏然而以壽終矣。袁紹橫刀揖出,掛節上東門,而弗能迫殺之矣。盧植力沮弘農王之廢,而止於免官,逌然以去矣。鄭泰沮用兵之議,巽辭而解矣。朱儁、黃琬不欲遷都,而皆全身以退矣。邕以疾辭,未至如數子之決裂,而何為其族邪?狂夫之言,一怒而無餘,卓之暴,市井亡賴之讕言也,而何足懼邪?

  邕之始為議郎也,程璜之毒,陽球之酷,可以指顧殺人,而邕不懼;累及叔質,幾同駢首以死,而不懼;何其壯也!至是而餒矣。亡命江海者十二年,固貞人志士義命自居之安土也。宦官之怨憤積,而快志於一朝;髠鉗之危辱深,而圖安於晚歲;非懼禍也,誠以卓能矯宦官之惡,而庶幾于知己也。於是而其氣餒矣。以身殉卓,貽玷千古,氣一餒而即於死亡,複誰與恤其當年之壯志哉?

  君子之立身,期於潔己;其出而事君也,期於靖國;恩怨去就,非有定也。禍在宮闈,則宮闈吾所亟違也;禍在閹宦,則閹宦吾所亟違也,禍在權奸,則權奸吾所亟違也。推而至於僭竊之盜賊、攘奪之夷狄,皆冰炭之乍投而沸、薰猶之逆風而辨也。所疾惡者在此,而又在彼矣。氣運移而貞邪忽易,違之於此,而即之於彼,是逃虎而抱蛇、舍砒而舍鴆也。能終始數易而不染者,其唯執志如一而大明於義之無方者乎!而邕不能也。始終之怨毒,宦豎而已,此外而篡弑之巨憝不辨矣。非不辨也,己私未忘,而寵辱之情移於衰老也。則一往之勁直,烏足以定人之生平哉?易曰:「介於石,不終日。」介於石,貞之至也;不終日,見幾而無執一之從違,乃以保其貞也。邕勿論矣。欲養浩然之氣,日新其義而研之以幾,其尚以邕為戒乎!

  〖一八〗

  申屠蟠征而不至,論者謂之知幾。幾者,事之微,吉凶之先見者也。漢之亡,天下之亂,董卓之不可與一日居,有目者皆見,有耳者皆聞,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,孰不知者,而何謂之幾邪?乃若蟠之不可及也,則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。卓之征名賢也,蔡邕畏之矣,荀爽畏之矣。人勸蟠以行,蟠笑而不荅,人不可與語也,志不自白也。夷然坦然而險阻消,蟠豈中無主而能然哉?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。

  士苟貞志砥行以自尚,於物無徇焉,於物無侮焉,則虎狼失其暴,蝮蛇失其毒。天下之穰穰而計禍福者,皆足付一笑而已。故莊子曰:「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而不熱。」豈有神變不測者存乎?貧而安,犯而不校,子孫不累其心,避就不容其巧;當世之安危,生民之疾苦,心念之而不嘗試與謀;文章譽望,聽之後世而不亟於自旌;其止如山,其涵如水,通古今、參萬變以自純,則物所不得而辱矣。此安土之仁,所謂即體以為用者也,蟠庶幾矣。何以知之?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。而淺人猶謂之曰知幾,若邕與爽,其僅謂之不知幾也與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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