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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元帝(2)


  〖五〗

  邪說之行於天下,必托于君子之道。釋氏之言心性,亦君子之言也;老氏之言道德,亦君子之言也;天下以其為君子之雅言,遂謂其有當於治與道而信之。故六經之支說,皆以破道而有餘,焦延壽、京房之于易是已。

  易乾、坤之策三百六十,當期之日,取其象之一端大略而言也。屯、蒙以下之策,老少雜而非三百六十者多矣。期之日三百六十有五而有餘分,不盡如乾、坤之策也。聖人觀天地人物之變而達其會通,以為是肖其大綱耳;亦猶二篇之策萬一千五百二十以象萬物,而物固不可以萬計也。故曰:「神無方而易無體」「周流六虛,不可為典要。」二子者,乃欲限六十四卦之爻以各當一日,無以處餘四卦,不得已而以震、兌、坎、離居分至之位。則不知二分二至在六十卦之外而為之綱維邪?抑二分二至一日而二卦以異于餘卦邪?東震、西兌、南離、北坎者,位也;二分二至之日,時也。時經而位緯,二子取而錯亂之也何居?故延壽者,筮史日者之流,以小術測陰陽之跡,似不足以知天化而敍治理。房是之學,乃敢以與人宗社哉?

  其為術也,立典要以為方體,於是而有八宮世應之說。抑自乾至剝而窮,又不得已而措晉、大有於其末。垂至於今,鬻技之卜師,相因以斷吉凶之大故,而不能明言其所以然之理,徒以惑民而徼幸。然則延壽與房,雖欲辭為妖妄之魁也而不得。何也?非天理之自然,則皆妖也。房以是欲與石顯、五鹿充宗競貞邪於天人之際,吾未見妖之足勝邪也。邪者獲罪於人,妖者獲罪於天,妖尤烈矣。

  或曰:房之按日以候氣,分卦以征事,所言者亦與當時之得失禍福合,何也?曰:石顯之邪,而君德以昏,國是以亂,眾耳眾目具知之矣。事既已然,取而求其所以然者,而實固非也。勢已成,形已見,謂天之象數亦然,亦惡從而辨之?故日月之有災眚,歲時之有水旱,禽蟲草木之有妖,人民之有屙沴,山川之有崩沸,吾知其不祥;而有國者弗可不恐懼以修省耳。銖纍而分之,刻畫而求之,幸而弋獲之妖人,以是取顯名、致厚利而惑天下;王制所謂「假于鬼神時日蔔筮以疑眾,殺。」其宜膺天刑久矣。房內挾此以與邪臣競,自殺其軀而邪益張,宜矣哉!何也?托君子之道,誣聖人之教,矯造化之神,三者皆獲罪於天而不可逭者也。

  〖六〗

  京房考課之法,迂謬而不可舉行;即使偶試而效焉,其不可也固然。何也?法者,非一時、非一人、非一地者也。房曰:「末世以毀譽取人,故功業廢而致災異。」毀譽之不當者多也,然而天下之公論存焉。雖甚拂人之性,亦不能謂堯暴而蹠仁也。舍此而一以功業程之,此中、韓之陋術,而益之以拘迫,不肖者塗飾治具以文其貪庸;不逮,則鞭策下吏、桎梏民庶以副其期會,災不在天,異不在物,而民已窮、國已敝矣。

  先後異時也,文質相救而互以相成,一人之身,老少異狀,況天下乎?剛柔異人也,不及者不可強,有餘者不可裁,清任各有當,而欲執其中,則交困也。南北異地也,以北之役役南人,而南人之脃者死;以南之賦賦北土,而北土之瘠也盡;以南之文責北士,則學校日勞鞭撲;以北之武任南兵,則邊疆不救危亡。其間損乃以益,殺乃以生,簡乃以備,一視為吏者居心之仁暴、憂國之誠偽。而唯考課其一切之功能,此王莽所以亂天下者,房為之開先矣。塾師之教童子也有定課,而童子益愚;耕夫之馭牛也有定程,而牛以敝。梏四海九州彊智柔和于房一人之意見,截鶴脛以續鳧,其不亡也何待焉?

  蓋房之為術,以小智立一成之象數,天地之化,且受其割裂,聖人之教,且恣其削補。道無不圓也,而房無不方,大亂之道也,侮五行而椓二儀者也。鄭弘、周堪從而善之,元帝欲試行之,蓋其補綴排設之淫辭有以熒之爾。取天地人物、古今王霸、學術治功,斷其長,擢其短,令整齊瓜分如弈者之局、廚人之飣也,此愚所以聞邵子之言而疑也,而況房哉!

  〖七〗

  漢之亡。非元帝之咎也,帝弱而寡斷,然而無所傷于天下,石顯僅逞於異己,而惡不及于民,國之元氣未斵焉。故曰:非元帝之咎也。王氏,元後之族也,王鳳為大將軍錄尚書事,為篡弑之階。然非元帝之寵後族而早任之,帝崩,成帝乃假鳳以大權,而帝無遺命。故曰:非元帝之咎也。雖然,其所自來,抑豈非元帝隱伏之咎肇於不測哉?帝以成帝耽燕樂為不能勝大位,而欲立山陽王,識之早也。重易國儲,聞史丹之諫而止,亦正也。然知成帝之不克負荷,而不擇賢臣以輔正之,幸傅昭儀而遲回于山陽,遘重疾而忽忽不定,聞史丹之諫,知命之已促,而徒有善輔之言,無托孤之遺命,以聽哲婦孺子之自求親信,而王鳳進矣。

  成帝之在東宮也,既為元帝之所憎而孤危甚,搖搖於廢立之間者將十年。匡衡、史丹亦但以大義規元帝,而非必與成帝為腹心。所竊竊然憂、翕翕然私語而計者,徒王鳳耳。元後寵衰,而憂禍之及,所與竊竊然憂、翕翕然私語而計者,亦鳳兄弟耳。人情出危險之中而思故時之同患者,未有不深信而厚倚之。故成帝一立,而顧瞻在廷,無有如鳳之親己者,豈複憂他日之攘己乎?嗚呼!於是而知叔孫舍之不賞私勞以殺豎牛,卓乎其不可及已。

  天位者,天所位也;人君者,人所歸也。為主器之長子,膺祖宗之德澤,非竊非奪,天人所不能違;而翕訾以相保,呴沫以相憐,私憂過計,貪天功為己力,此其人亦何足任而戴之不忘乎?唐玄宗知張說之奸,懷其潛邸之恩而不能遠,以召均、垍之逆;況楊複恭之以家奴而門生天子乎?嗚呼!自非攘功擅權之小人,孰敢以大寶之攸歸自任為己績者?趙汝愚不欲行內禪之賞,可法也,而猶存其跡也;丙吉護宣帝於獄而終不自白,故能相天子以成中興之業。然則漢文卻周勃之私言,世廟罷新都之政柄,不得謂之刻覈而寡恩;成帝之碌碌,何足以語此哉!元帝不能顧命史丹,而使鳳得以私勞惑庸主,亦其暱愛山陽而憤然不恤之咎與!故曰:隱伏之咎,肇於不測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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