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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元帝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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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一〗 朋黨之興,始於元帝之世,流風所染,千載不息,士得虛名獲實禍,而國受其敗,可哀也夫!蕭望之、周堪、張猛、劉更生,固雅意欲為君子者也。其攻史高、弘恭、石顯,以弼主於正,固君子之道也。夫君子者,豈徒由其道而遂以勝天下之邪哉?君子所秉以匡君而靖國者,蹇蹇之躬,可生可死,可貴可賤,可行非常之事,可定眾論之歸,而不倚人以為援。若夫進賢以衛主,而公其善於天下,則進之在已,而舉錯一歸之君。且必待之身安交定之餘,而不急試之危疑之日。然且避其名而弗居,以使賢士大夫感知遇于吾君,而勉思報禮。身已安,交已定,道已行,小人已遠,則善士之進,自拔以其彙,而不肖者不敢飾說以幹。于身為君子,于國為大臣,恃此道也。 今蕭、週二子者,奉遺詔,秉國政,輔柔弱之主,甫期年耳。元帝浮慕之而未嘗知之。使二子果以抑群小、清政本為遠圖,身任之,以死繼之,其孰敢不震疊焉?乃其所為有異是者,鄭朋欲附之,望之受之,周堪聽之,華龍聞其風而欲附焉。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而楊興、諸葛豐之徒,皆仰望而欲攀倚。以此思之,則此數子者,必縣朝廷之祿位以引躁進喜事之人,而望其援,訟其直以擊恭、顯。身為大臣,國是不決,乃借資于浮薄之徒,或激或叛,以成不可解之禍。嗚呼!四子者,果捐軀以報上,獨立不懼,而奚以此聞聲附和之宵人為哉?縣汲引以誘人,利則從,害則叛,固其常也。況乎風相煽,譌相傳,一時之氣燄,小民之視聽且駭,而況孱主孤立於群小之間乎! 故朋黨之興,必有敗類以相附,而貽小人之口實。使為君子者,遠爵賞之權,泯交遊之跡,不歆便佞之推戴,不假新進以攻排,無瑕可求,孤立自任,則敗類惡得而乘之?狄仁傑且以制諸武之凶,李沆終不受梅詢、曾致堯之惑,大臣之道,當如此矣。四子而能然也,元帝雖孱,恭、顯雖橫,亦孰與相激,而令宣帝之業隳於一朝乎? 申屠嘉之困鄧通,困之而已;韓魏公之逐內豎,逐之而已;何所藉於群不逞而為之羽翼?司馬溫公任二蘇以抑王安石,而秦觀、張耒以狹邪匪人緣之,以忝清流之選,故終絀於紹述之黨。楊、左廣結台諫以抗魏忠賢,而汪文言以無賴貲郎竊附以召禍。浮薄之徒,一得當于君子,而使酒狂歌、呼盧謔傲以嗣蕭艾蘭茝之音,其氣羶,其燄綠。為君子者,可勿豫戒之哉! 〖二〗 元帝詔四科舉士,即以此第郎官之殿最,一曰質樸,二曰敦厚,三曰遜讓,四曰有行。蓋孱主佞臣懲蕭、周、張、劉之骨鯁,而以柔惰銷天下之氣節也。自是以後,漢無剛正之士,遂舉社稷以奉人,而自詡其敦厚樸讓之多福。宣帝曰:「亂我國家者,必太子也。」其言驗矣。 雖然,有自來矣。極重必反者,勢也。文、景、武、昭之世,賢不肖雜進,而質樸未亡,君子無赫赫之名,而小人亦無難見之惡。氣矜如汲黯,名勝如賈誼,人主甚器其材,而終不顯。至於逞風采以徼人主之知,動天下之色,如主父偃、徐樂、終軍、東方朔,以洎刑名聚斂之臣,皆旋用而旋棄。迨宣帝切於求治,以文法為尚,而天下翕然從之。於是而沽名衒直之士,矯為人所不能以自旌,氣燄足以淩人主,而人主厭其苛覈,非但貴戚宦寺之疾之也。魏相以之赤霍氏之族,蕭望之以之持丙吉之短,張敞以之攻黃霸之私,勢已成乎極重,則其反而相獎以詭隨也,天下且樂其易與,而況乎人主之與戚宦哉? 屈伸之理,一彼一此;情偽之遷,一虛一盈。故人主馭天下之人材,不輕示人以好惡而酌道之平,誠慎之也。畏其流而尤畏其反也。 〖三〗 趙充國持重以破羌,功莫盛矣,二十餘年而羌人複反,吾故曰:難乎其為繼也。當充國時,求戰不得、坐而自困之羌,心灰而不敢競者閱二十年,而皆已衰老。後起之胡雛,未嘗躬受挫抑,將曰:漢但能自守,而不能有加於我,前人無能為而受其困,我別有以制漢而漢窮矣。藉令充國未老,天子終以西事任之,抑必有銳師以繼之于挫折之余,而辛武賢之徒弗能也。外忌充國之功,而內實私幸之以偷安。故馮奉世曰:「守戰之備,久廢不簡,夷狄有輕邊吏之心。彡姐驕狂而驟起,實有由來矣。」於是而奉世之決於進討,功不可泯;韋玄成、鄭弘之固陋,罪抑不可揜矣。 羌之初起也,持重以困之而自敝,萬全之道也。過此而彡姐踵亂,非先零比矣。一起一敗而不能無疑畏焉。已盡之炷,狂焰一熺而膏不給,勝則前,敗則降,習先零故事,而無致死之心,是其必當勦除也明甚。故奉世決于大舉,合六萬人以搗之于初起,蓋與充國之策異術而同功。奉世不可師充國之守,充國不可用奉世之攻,因時度敵而善其操縱,其道一也。 夫羌地亙河、湟,南接秦、隴,于長安為肘腋;力雖小而驕之則大,種雖散而使之相並則合;使其得志以逞,非但唐之回紇、宋之元昊已也。迨乎東漢,幸而都雒耳;使都長安,庸臣師玄成、鄭弘之說,茸闒以召侮,羌且逼王畿城下而莫懲,漢其亡於羌乎!奉世翦之于始,張奐、段熲夷滅之於後,羌乃不能為中國腹心之患。其後雖姚弋仲之桀雄,不乘劉、石之餘而不敢起。垂至於今二千年,秦、隴、河、岷、階、文之間,嚴險甌脫而防閑不設,則二漢之猷遠矣。馮奉世首建大議以申天討,善體充國之意而通其變,民到於今受其賜,非玄成等偷安一時之所能知也。 〖四〗 貢禹、匡衡之言,其不醇者蓋亦鮮矣。禹曰:「天生聖人,蓋為萬民,非自娛樂而已。」衡曰:「天人之際,精祲有以相湯,善惡有以相推,宜省靡麗、考制度、近忠正、遠巧佞,以崇至仁。」又曰:「聰明疏通者,戒於太察;寡聞少見者,戒於壅蔽;勇猛剛彊者,戒於太暴;仁愛溫良者,戒於無斷;湛靜安舒者,戒于後時;廣心浩大者,戒於遺忘。」又曰:「婚姻之禮正,然後品物遂而天命正,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,此綱紀之首、王教之端也。」又曰:「聖人動靜游燕所親,物得其序。」又曰:「佞巧之奸,因時而動,聖人慎防其端,禁于未然,不以私恩害公義。」又曰:「正家而天下定矣。」讀其文,繹其義,想見其學,非公孫弘、兒寬之勦舊聞而無心得者所及;亦且非韋玄成、薛廣德之擇焉而不精者所可與匹儔也。 論者謂元帝柔而少斷,禹與衡不以為言,而但就帝之長,孜孜以恭謹節儉相獎,為禹、衡之罪,過矣。元帝所以優遊不斷者,惟其心之不清,幾之不慎,而中不適有主也。則其所為恭謹節儉,亦唯其名而無其實。天子之尊富,即省之又省,而以溺其志者尚多。燕間游息之下,史高、石顯豈無導侈之為?而特未甚耳。不然,何知其邪而不能去乎?由是言之,使無禹、衡之正,稱詩、禮精嚴之旨以防其流,則以帝之柔而益以驕淫,安所得十六年之安,內無寇攘,而外收絕域之功乎? 君子出所學以事主,與激於時事之非而彊諫之臣異。以諫為道者,攻時之弊,而不恤矯枉之偏。以學事主者,規之以中正之常經,則可正本以達其義類,而裁成剛柔一偏之病;主即不悟,猶可以保其大綱而不亂。故以孔子之聖,告茬弱之哀公,唯規之以人道政本之大端,而不屑取奔越之禍豫為之防。夫豈不達于時變哉?以道豫立而變自消也。且衡之言曰:「近忠正,遠邪佞,寡聞少見者戒於壅蔽,仁愛溫良者戒於無斷。」固已盡元帝之所短,而特不為矯枉之論,導之鷙擊耳。夫可喻者,則微言而喻矣;不可喻者,則痛哭流涕以談而固不喻也。是以君子之言,有體有要,而不詭于大常;補偏救弊之術,二子有所不尚,夫亦猶行君子之道乎! 論者徒見蕭望之、周堪之死不以罪,咎元帝而因以咎焉、衡。乃石顯之奸惡不及於天下,而海內晏安,則儒者雍容涵養之功,亦豈可誣哉?漢之中亡也,成、哀之奢縱成之,非元帝優柔致之也。又奚可以張焉、孔光之罪罪二子也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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