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盡心下篇(2)


  五

  慶源「才小道大」之說甚為鹵莽,又雲「才出於氣而有限」,則不但誣才,而且以誣氣矣。孟子之言「小有才」,才本不小,有之者小,即是不能盡其才,若才則何病之有!生人之才,本足以盡舉天下之道。天下之道,皆斯人以才率其性所辟之周行。若才所不至,則古今必無有此成能,又何者為道?君子之道,行過一尺,方有一尺,行過一丈,方有一丈,不似異端向「言語道斷,心行路絕」處索廣大也。

  蓋才生於氣,性依於道。氣之塞乎兩閑者,即以配道而無不足;而才言性即是人之性,才言道即是人之道。氣外無性,亦無道也。

  盆成括之小有才也,替才所本大者而小之,以其小體之聰明為才所見功之地,而未聞君子之大道,則才之所可為而不能盡者多矣。君子之道,以才弘之則與鬼神同其吉凶,聰明睿知極其量則健順剛柔成其能,何至嬰禍而以咎其才哉!

  六

  義之發有羞、惡兩端:「無欲穿窬」,羞也;「無受爾汝」,惡也。羞則固羞諸己,即此用之而義已在。惡則於物見惡,於物見惡而無其實,不反求之己,而但以加物,將有如為郡守則傲刺史,為刺史則陵郡守,一酷吏而已矣。故孟子於惡必言其「實」。無實之惡,七情中之惡,非四端中之惡也。

  小注所錄朱子用趙台卿之說,自較集注為當,新安從之,是也。若欲「充無受爾汝之實」,則非集義不能。乍然一事合義,便欲據義自尊,以求免於侮,其可得乎!所以說「無所往而不為義」。蓋「無所往而不為義」,然後在己有可以免於爾汝之實,而充其惡辱之心以反求免辱之實,初終表裡,無可閑斷,則不但不屑為不義,而徙不義以集義者,義路熟而義用自周矣。

  「無欲穿窬之心」,人皆有之;無受爾汝之心,亦人皆有之。特「無受爾汝之實」,則不欲受爾汝者未必有也。然苟其欲無受爾汝,而爾汝之權操之物,而何以能制諸己!苟非浪自尊大之妄人,亦求免不得而轉生其愧,即此是羞惡之惡,與七情之惡所自感而生者不同。一則虛浮向外,一則切實著裡也。故孟子於羞言「欲」,言「心」,而於惡必言「實」,以惡無實而但唯其所欲惡者惡之,情之動而非性之端也。乃於羞既言「穿窬」,而又充其類於言不言之餂,則以惡戒虛而羞戒不廣,又精義者之必察也。

  七

  曰「中禮」,曰「不回」,曰「必信」,亦有閑邪存誠之意。但他發念時便在好路上走,則謂之「性」。湯、武之「反」,則其起念時有未必恰中者,卻向動時折轉來,方得有善無惡。

  謂堯、舜之所以能爾者,因其天資之為上哲,則固然矣。然雲「無所汙壞」則得,雲 「不假修為」則不得。六經、四書,唯詩、書閑有說得張大處,誇美生質。乃讀書者亦須具眼。詩以歌之廟中者,固子孫揚詡先人,不嫌溢美;尚書贊德處,抑史臣之辭耳。孟子故曰 「盡信書則不如無書」也。乃詩、書說聖功處,抑何嘗不著實!周公之稱文王,曰「不顯亦臨,無射亦保」;舜之所授禹,曰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」。三謨中所往復交儆者,皆一倍幹惕。何嘗以堯、舜為不假修為哉!

  大易、論語說堯、舜,說聖人,一皆有實,不作自然之詞。謂聖人無修為而自聖,乃漢儒誇誕之論爾。程、朱諸先生力破漢儒議論,而於此不無因仍,則以生當佛、老猖狂之日,若不如此稱頌聖人之德,推之於天授,則老氏之徒且將以敝其口耳譏聖賢之徒勞,釋氏之徒且將以無學無修者夷周、孔于聲聞之列。故諸先生不得已,亦須就本色風光上略加點染。乃知道者,當得其意而善通之,以求合孔、孟之旨,亦所謂「無以辭害意」也。

  此一「性」字,但周子引用分明,曰「性焉、安焉之謂聖」。性下著個「焉」字,與孟子言「性之」、「性者」合轍。但奉性以正情,則謂之「性焉」。中庸雲「能盡其性」,有「能」有「盡」,豈不假修為之謂哉!既雲「堯、舜性者也」,又雲「人皆可以為堯、舜」,此二處若何折合?堯、舜之德自不可企及,何易言「人皆可為」?所以可為者,正在此一「性」字上。若雲天使之然,則成侀不易,其將戕賊人而為之乎?

  朱子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為性之德,已自分明。于不睹、不聞之中,存養其仁義禮智之德;迨其發也,則若決江河,莫之能禦,而天下之和自致焉。此以性正情,以本生道,奉道心以禦人心,而人心自聽命焉。是堯、舜之性之也。人皆此性,性皆此德,特無以敦其化於存養,而「罔念作狂」耳。此堯、舜之性之所以退藏於密,上合天載,而要可與同類之人通其理以盡其善者,即此性也。

  若夫君子之行法也,固非無靜存養性之功;而當其情之未發,天理未能充浹,待其繇靜向動之幾亦未有以暢其性之大用,以貫通於情而皆中,則必於動幾審之:有其欲而以義勝之,有其怠而以敬勝之,於情治性,于人心存道心,於末反本,以義制事,以禮制心,守義禮為法,裁而行之,乃以鹹正而無缺。是湯、武之反身自治者也。

  大正於存養而省察自利者,聖人之聖功;力用其省察以熟其存養,本所未熟。君子之聖學。要其不舍修為者,則一而已矣。

  天道自天也,人道自人也。人有其道,聖者盡之,則踐形盡性而至於命矣。聖賢之教,下以別人於物,而上不欲人之躐等於天。天則自然矣,物則自然矣。蜂蟻之義,相鼠之禮,不假修為矣,任天故也。過持自然之說,欲以合天,恐名天而實物也,危矣哉!

  八

  多欲,「未便到邪僻不好底物事,只是眼前底事,才多欲,本心便都紛雜了」,朱子此語,非過為嚴也。凡天下之陷於邪僻者,揆其始,那一件不與吾所當得者同類!只此欲心,便無分別,初未嘗有意必求所謂不好者而欲得之也。良心喪盡時,又不在此論。其分別為當得、不當得者,則吾性之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授之辨也。故寡欲者須一味寡去,以欲上討個分辨不得也。若心存而理得,則吾性之義,自如利斧,一劈兩分,又何屑屑然向人欲邊揀可不可哉!

  如孟子所以處齊、宋、薛之饋:于齊之不受,固無欲金之心;于宋、薛之受,亦終無有欲金之心,而但以斟酌乎交際之禮。若既有欲金之心,卻去分別此為當受,此為不當受得,繇伊伶俐,總主張不得。故寡欲者,一概之詞,不揀好歹,一概寡之,心不緣欲而起,然後可不可一徑分明。君子之道,有正本而無治末。治末非但不能反本,末亦不可治也。

  九

  集注於孟子極略,緣朱子看得孟子文字發明自盡,不消更為衍說,庶後人可致其三隅之反。乃傳之未久,說孟子者於其顯然著明處即已茫然,則又未嘗不惜集注之疏也。

  如熊勿軒、朱公遷說「曾子不忍食羊棗」,扼定「不忍」二字為主,則不但不知孟子之意,而于曾子之孝亦未見得在。若但一不食羊棗便是曾子之孝不可及處,則獨行之士一念關切者皆曾子矣。曾子於作聖之功是何等用力,而其言孝之見於禮者又是何等精微廣大,僅一忍其口腹於可以不食之羊棗,又何足稱焉!

  且勿論孟子析理精微處,即公孫醜膾炙一問,是何如深妙!後人看文字,論古人,誰解如此細心察理,以致疑問?自四先生外,唯南軒往往能然,所以得為朱子益友。

  此段問答,正在「食膾炙」上審出天理人情之則,所以雲「聖人人倫之至」;而非獨行之士毀生滅性,以及夫足不履石、棄子全侄一流人有所過必有所不及者之可謂至也。若但以「不忍」言,則舉目動足,孰為當忍者?從一同、一獨上求心之安,即以心之安者為理之得,即此是「心之制」,即此是「心之德」,即此是「事之宜」,即此是「愛之理」。

  佛氏也只昧此一段至誠無妄之仁義,卻盡著呴呴之恩,戚戚之愛,硜硜之貞,皎皎之白,便割須剃髮,無父無君,也不能滿其一往之私意。君子之道簡而文,溫而理,以成精義研幾之用;則文必及情,情必中理,而必無致遠恐泥之傷。乃其奉性以治情,非繇情以主性,則人皆可以為堯、舜,亦此道爾。而以之定王道之權衡,俾為民極,則後世一切刑名苛察之法,與夫小人托天理以行其賊害,如禁李賀之不得舉進士,責范滂之不當先父受辟命者,皆無所容其邪說。則即此膾炙一問,而天德、王道皆著明矣。

  善讀書者如是以求之,斯無不窮之理。而死守章句者,其于聖賢之言,貌取而不以心,亦安足與於格物、致知之學哉!

  十

  朱子定馮道為鄉原,乃就五代時人,說他俯仰屈伸以救殺戮,而詞貌謹厚,往往取夷狄盜賊之歡,亦「生斯世也,善斯可矣,閹然求媚」之事也。然馮道身為宰相,旦此夕彼,如失節之婦二十年而五適人,人皆得而賤之,猶未足以為「非之無舉,刺之無刺」之願人。且其隨波逐浪以苟全其軀命富貴,亦未敢「自以為是」,而又何足以亂德?

  夫能亂德而自以為是,必其於道若有所得,而立言制事亦自有其始終。求之宋代,則蘇學、浙學,真鄉原爾。觀蘇子瞻所以非笑二程,及陳同父所答朱子書,則與鄉原之譏狂獧,而雲「生斯世也,為斯世也,善斯可矣」,自以為是而悅於人者,真古今一軌。葉正則、陳同父說來鹵莽,天下宗尚之者幸少。蘇氏之學盛於北方者幾二百年,而其作為文章,滑熟圓美,奄然媚於後世,乃使人悅之而不知堯、舜之道者,至於今而未艾。是真鄉原也,是真德之賊也。其源始于韓退之,而其流禍之深,則極于焦竑、李贄。嗚呼!游于聖人之門者,可無厚為之防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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