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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張篇(1)


  一

  子張所說三章,皆繆于聖人之旨。「論交」一章,集注折之,當矣。「見危授[致]命」一章,朱子以微詞貶之,而又為之救正;「若執德不弘」一章,則為之周旋以曲成其是。乃若朱子所言量貴弘而志貴篤,則誠不易矣,然而子張之說,則不如此。

  聖門諸子,晚年受業者,別是一般氣象。如曾子、子游、樊遲諸賢,蚤歲即游聖人之門,踐履言語,精密深遠,較先進諸子,已有升堂、入室之別。故夫子在陳,思狂簡之小子,而欲為裁之。裁之者,直為品節之而已,不似子張、子路輩須與脫胎換骨也。原其學于夫子之時,年已過矣,習氣已深而不易革矣;唯天資之高,故亦能以聖人為法則,而不陷於邪。至於聖人之微言大義,則有所不能領略,而況其能詣入也!

  就中,子張最為粗疏,總不入聖人條理,故曾子、子遊直斥其不仁而非為苛。其雲「執德不弘,信道不篤」,就此二語,已全不知入處,而安望其為仁!

  「執」雲者,守也,執之以為固有也。聖人說「吾道一以貫之」,固是渾淪廣大。而于道大者,於德則約,故曾子以「忠恕」一言為得其宗。乃彼則曰「執德弘」。德者,得之於心者也。執所得於心者而欲其弘,則是此一德,而彼又一德矣。不然,則欲盡取夫德而執之矣。吾以知其不能弘而抑非德也。何也?雜用其心以求德於天下,則其所謂德者,豈其能以自喻而有以自慊乎?繇他說「見危致命,見得思義,祭思敬,喪思哀」,只在事上見德,便只向事上求德。故孔子曰「知德者鮮矣」,蓋為子張輩歎也。

  今即以「見危致命」等語思之。其雲「見危致命,見得思義」,猶之可也,以夫子嘗言之也。乃子所雲「見危授命」者,固但以為「今之成人」,以其異於仁人之以成仁故而殺身,而不因見危以生其激烈也。「見得思義」居九思之一者,則唯君子業于靜存動察而全夫聰明忠敬之體矣,則於義擇之為已精;而當其見得,加以警省,取吾心所喻之義合同比勘,以證其當得與否,則其審義者為尤密耳。初非未見之前,思誠之功未密,迨夫得者之當前,而後思執義以為德也。乃雲「其可已矣」,則是取天下之可有得者以自矜其不取而為德也,此固近似聖言而無實矣。

  至雲「祭思敬,喪思哀」,則待祭待喪而後思,是不必仁人而後可以享帝,孝子而後可以享親也。且方喪思哀,吾不知其所思者何也?若思死者之可哀而哀之,則是本無哀而求哀也。若思吾之當哀而哀焉,是以哀為不得已,而聊相應酬,吾恐其有聲而無淚,有淚而不生於心也。

  方祭乃思敬,則必不能敬;方喪乃思哀,則必不能哀。唯子張天資高,才力大,或可以臨時取給,而敬與哀之來赴其思者,能令人見其有餘。乃即使其無不給矣,而一念以承祭而臨喪,一念以思哀而思敬,則其所謂敬者,亦特不惰於儀容;所謂哀者,亦特不衰於哭踴。求夫所謂愾乎有聞,惝然有見,洋洋如在而綏我思成,皇皇如有求而不得,充充如有所窮,往如慕而反如疑者,我有以知其必不能也。何也?則唯其務弘以執德,而不知存養夫大本之至一者以貞夫動也。

  書曰:「德唯一,動罔不吉;德二三,動罔不凶。」今且于危執致命之德,於得執義德,於祭執敬德,於喪執哀德,以是為取之天下者各足,而效之吾心者各得其主,逐物意移而無以相成,猝至互起而無以相周,「德二三,罔不凶」矣。

  且于見危而致命,於得而思義,於祭而敬,於喪而哀,初非有本,而因事以執,以為肆應於無窮。方其因事而執也,豈果有得於心哉?亦曰道之于危當授命,於得當以義,於祭當敬,於喪當哀,道之當然者吾篤信之而可矣。

  夫不信吾心之所固有,而信以道之所已然,則亦耳聞目見,據一成之名法,而不知死生之理、取捨之衡、通神合漠之誠、惻怛根心之實,一率夫吾心不容已之天德;以舍其所自喻者而弗之信,則亦求諸人而不求諸己,執器以為道而不凝道以其德。雖雲篤也,吾已知其痛癢相關之地,無有生死與共、寤寐勿諼之誠矣。是雲篤者,必不得篤也。乃但規規然執一成之侀,拘其身心以取必於信,則其為賊道也不小。

  夫君子之于道,雖無或疑之也,雖未嘗不率循之也,而窮變通久以曲成夫道者,則曰 「善道」。其於德也,雖不執一以廢百也,雖擴充之而達乎天下也,而洗心藏密以複其性之德者,則必曰「篤信」。故道可弘也,而不用夫篤信也;德必篤信也,而不弘以執之也。唯篤吾所自信之德,而不徒信夫道,故患有所不避,而有時乎不死,以異匹夫之諒;非義所必不取,而有時不辭,以成上下之交。皆道之弘處。唯執德於未發之一本,以成既發之殊節,而不於已發之用弘者遍執以為德,則體一而用自弘,將不期弘而弘焉。故於祭不期敬,而洋洋如在者,相與為顯承;於喪不期哀,而瞿瞿梅梅者,必自致而無之有悔。

  今乃倒行逆施,恃其才之可取給於俄頃,以淺量夫道之不過如是而別無可疑,乃執此仿佛乎道者以鹹執為己德,曰吾之為德弘矣,非硜硜孤信其心者也;吾之於道無疑矣,非有所隱深而不可知者也。乃居德於弘,則正心誠意之不講,而天下之大本以遺;自謂無疑於道,則格物致知之不用,而天地之化育,其日遷於吾前者,具忘之矣。此其所以為「子張氏之儒」,而「難與並為仁」矣。夫子嘗告之曰「主忠信,徙義」。忠信以為主,無誇弘也;徙義則日新無固信也。而奈何其不喻也!

  後世之為此者,則陳亮是已。固自許以能為有亡,而譏朱子之於德不弘,於道不篤也。

  其言「金銀銅鐵合為一冶」者,則「執德弘」之說也。其曰「君父之仇不報,則心於何正,而意於何誠」,是唯篤信道而不信德也。雜取俠烈事功,以盡皇帝王伯之藏,而嫚罵諸儒為無實,則「其可已矣,焉能為有亡」之說也。

  春秋之季,與晚宋略同。士大夫漸染于功利之私者已深,特以先王之名教猶有存者,姑相與擬議以為道。其賢智之資,既行此以有餘,則雖日聞聖教而不能洗滌其習氣。此夫子所以有「不行、不明」之歎。迨其後,魯之小子,自幼學而受聖人之薰陶,則習氣不能為之染汙,是以夫子深取其狂簡。狂則拔於流俗,而進取夫精義窮神之德,不拘於聞見所得之道,坦然信之而遽謂可已。簡則擇善於所獨得之真以專致其功,而不逐物求理,隨事察義,以自矜所得之富。故知子游、樊遲之所至,非子張所得問其津涘也。

  或疑子張所言,何以知其與朱子「量弘志篤」為不同。乃取其說而釋之:曰「執」,則非量之謂也。曰「信」,則非志之謂也。志道篤可也,信道篤不可也。志道者以道為志,則有得於心,而所信亦德矣。故朱子之曲為救正者,非子張之所及也。使子張在朱子之門,且與陳亮等,而況聖門狂簡之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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