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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


  一

  如修祖廟、陳宗器、設裳衣、薦時食,以至旅酬、燕毛等,則「禮儀」、「威儀」之著為道者也。如郊社之禮、禘嘗之義,明之而治國如示諸掌者,則聖人之道所以「發育萬物,峻極於天」者,亦可見矣。關雎、麟趾之精意,發育、峻極者也,故下以「高明」、「廣大」言之。得此以為之統宗,而周官之法度以行,則「禮儀」、「威儀」之備其「精微」而合乎「中庸」也。自聖人以其無私無欲者盡其性而盡人物之性,則「發育萬物」之道建矣。盡人物之性,而贊化育、參天地,則「峻極於天」之道建矣。中庸一力見得聖人有功于天地萬物,故發端即說位育。如何可雲「不成要使他發育」?故知小注朱子之所雲,必其門人之誤記之也。

  況其所雲「充塞」者,亦必有以充之塞之,而豈道之固然者本充塞乎?道之固然者天也,其可雲天充塞天地耶?即使雲天地之化育充塞天地,此亦不待言而自然,言之為贅矣。

  章首說個「大哉聖人之道」,則是聖人所修之道,如何胡亂說理說氣?易雲「聖人以茂對時育萬物」,詩雲「文王在上,于昭於天」,須是實有此氣象,實有此功能。而其所以然者,則亦其無私無欲,盡高明廣大之性,以盡人物之性者也。乃聖人修之為道,亦必使天下之可共繇,則所謂精一執中,所謂不動而敬、不言而信者,皆道之可以詔夫後之君子者也。

  中庸說人道章,更不從天論起,義例甚明。于此更著「聖人」二字,尤為顯切。德性者,天道也。亦在人之天道。德性之尊者,聖人之道也。「尊德性」者,君子之功也。雙峰用小注之意,而益引人入棘,刪之為宜。

  二

  章句以存心、致知分兩截,此是千了萬當語。雙峰以力行生入,史伯璿業知其非,而其自為說,又於致知中割一半作力行,此正所謂騎兩頭馬者。總緣他于本文未得清切,故爾膠轕。

  知行之分,有從大段分界限者,則如講求義理為知,應事接物為行是也。乃講求之中,力其講求之事,則亦有行矣;應接之際,不廢審慮之功,則亦有知矣。是則知行終始不相離,存心亦有知行,致知亦有知行,而更不可分一事以為知而非行,行而非知。故饒、史之說,亦得以立也。

  乃此章句所雲致知者,則與力行大段分界限者也。本文雲「盡精微」,盡者析之極也,非行之極也。於察之則見其精微,於行之則亦顯著矣。「道中庸」者,以之為道路而不迷於所往也。如人取道以有所適,其取道也在欲行之日,而不在方行之日也。「知新」之為知,固已。「崇」之為言,尚也,以「禮」為尚,知所擇也。使以為力行之事,則豈禮本卑而君子增高之乎?是本文之旨,固未及乎力行,審矣。

  乃其所以不及力行者,則以此章言聖人之道之大,而君子學之之事,則本以言學,而未及功用。「其次致曲」一章,自君子德之成而言之,故不述至誠之道以發端,而但從成德發論,乃因以推其行之誠、著、明,而效之動、變、化。此章以君子修德而言,故須上引聖道之大,以著其功之所自准,而其後但以凝道為要歸,而更不言行道。凝也者,道之有於心也。行也者,道之措於事也。有于心而後措於事,故行在凝之後。待第二十九章言本身、征民,而後言行。則方其修德,固以凝為期,而未嘗期於行也。

  且君子之所凝者,「至道」也,聖人之大道也,發育峻極、禮儀威儀之道也。于以修夫「至德」,而凝其育物極天之道,則靜而存之於不言、不動、不賞、不怒之中,于私於欲,能不行焉,而非所措諸躬行者也,固不可謂之行也。于以修夫禮儀威儀之道,而凝之以待行焉,則行之有時矣,生今不能反古也;行之有位矣,賤不能自專也。唯其道之凝而品節之具在己也,居上而際乎有道,則以其所凝者行之;居下而際乎無道,則不能行而固凝焉。說夏而學殷、周,夫子固已凝之,而不信弗從,固未之行也。

  要此以聖道之大者為言,而優優之大用,又必德位相資而後可行者。故於「精微」盡之,「中庸」道之,「新」知之,「禮」崇之,使斯道體驗於己,而皆有其條理,則居上可以行,而為下則雖不行而固已凝矣。此子與顏淵論治,所以可損益四代之禮樂,而非以為倍,亦凝也而非行也。至於孔子作春秋,而行天子之事,則固在從心不逾矩之余,變化達天,而非君子修德凝道之所至。是以中庸言聖,必推其合天,言君子則但推其合聖,亦自然不可齊之分數也。

  蓋此章所謂道,與第十三章、十五章言「君子之道」者不同。此聖人盡性參天、創制顯庸之大用,必時位相配,而後足以行。非猶夫子臣弟友,隨地自盡之道,無日無地而可不行,則必以力行為亟也。知此,則饒、史之論,不足以存。而「道中庸」者,但顏子之拳拳服膺而即然,非必如大舜之用中於民;「崇禮」者,孔子之學三代而即然,非必周公之成德也。

  三

  「溫故」者,乃尋繹其舊之所得,而以為非「道問學」之事,乃「尊德性」之功,此極不易理會。乃言舊所得,則行焉而有得於心者矣;而其所以有得者,豈非性之見功乎?章句以「時習」證此。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!」似此境界,豈不是尊德性事?

  以性之德言之,人之有知有能也,皆人心固有之知能,得學而適遇之者也。若性無此知能,則應如夢,不相接續。故曰「唯狂克念作聖」。念不忘也,求之心而得其已知已能者也。抑曰「心之官則思,思則得之」,「此天之所與我者」。心官能思,所以思而即得,得之則為「故」矣。此固天之所與我者,而豈非性之成能乎?

  以德之成性者言之,則凡觸於事,興于物,開通于前言往行者,皆天理流行之實,以日生其性者也。「繼之者善」,而成之為性者,與形始之性也;成以為性,而存存以為道義之門者,形而有之性也。今人皆不能知此性。性以為德,而德即其性,「故」之為德性也明矣;奉而勿失,使此心之明者常明焉,斯其為存心而非致知也,亦明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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