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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公十二論九


  王充曰:「君子有不幸而無幸,小人有幸而無不幸。」然則幸者恒與小人遇,而故違君子與?非然也。物因於理,事因於勢,因則必窮,窮不遽亡,天之道也。故曰:「窮則變,變則通。」夫畫其生而致之生,畫其死而致之死,造物者其為是拘拘者乎?是故物極於減,勢往於衰,則恒有變以應之。其變也,恒乘其紛糾,發於不測,而若以相濟,君子小人固咸有此矣。乃君子則夷然而置之,小人則泰然而用之。置之若失之,而固無失也;用之以希利,而利或報也。此君子小人用幸不用幸之別也。

  晉厲之世,晉方盛意以折楚,楚亦蘊欲以折晉。鄢陵之戰,楚果折而晉伸矣。乃前乎鄢陵也,宋則有魚石之事。晉悼之世,楚聚力以爭鄭,鄭委楚以亢晉,晉屢興無功,宋、衛、魯日受鄭師焉。乃間乎虎牢之戍鄭,則有西宮之難。夫宋,晉之左肱;鄭,楚之前茅也。楚失之鄢陵,得之彭城,故雖敗而猶張。晉制鄭而楚制宋,勢相均矣。是殆天將挫楚,而先授之複振之資與?於是而楚人用之,遂以益鄭魄而固其交,互以爭衡,而晉且為之避。西宮之難,視華、魚之爭,均已。晉因之以臨鄭,可無鄭矣。侯晉在晉,堵尉司氏在宋,而晉人勿用焉,疑乎晉之智不逮楚而非也,楚可用魚石,晉不可用鄭盜也。是故卻子華而鄭早服,獎元咺而衛終叛。用幸以凶,不用幸以吉,受天之變,無寧受天之窮,君子之道也,反其道則凶矣。間于征舒以入陳,間于蔡般以滅蔡,小人之用幸也利,而不知不用幸也之益利。貪天之變,不受天之窮,小人之道也。馴致其道亦利矣,莫之致而或致,紛糾於此而渙散於彼,命之無恒,聽之焉耳。安其恒,遠其利,無投其間,自有其可為而不賴,君子不謂命也,行法而已矣。若夫乘君子之器,用小人之智,然而不敗者,什不得一。嗚呼!梁武亡于侯景,宋徽破于藥師,其明鑒已。

  無資而興,天興之也;有資而興,人自興也。古之帝王及其元侯,肇邦國,立人紀,其勢一屈一伸。介乎其伸,苟有為者,皆有造以興,後先相藉,而天無能開猝起之功。秦滅諸侯,廢人紀,人不能以自興,故漢以降,猝興者君天下於崇旦,以息天下而奠之數百年,胥天功矣,周以上之所未有也。

  商之興也,契、相土也;周之興也,稷、三後也,湯、武非無藉而王也。微獨王然,霸亦有之,霸非猝起而合天下也。齊桓之霸,僖、襄開之,西平宋、鄭,東收紀,而桓資焉;晉文之霸,武、獻開之,並屈、魏,翦虞、虢,而文資焉。逮乎晉之且失霸矣,景克齊於鞍而複振,厲大敗楚于鄢陵而遂張,悼公資之以興,坐收諸侯而以勤鄭。故微鄢陵之勝,晉不能以屢挫之余,勞師經歲,逐河山之表,而諸侯不貳,楚人不乘,其亦明矣。晉之將大有事于楚也,合齊以自翼,威秦以自堅,陽予楚好以緩其毒,東樹吳援以掣其後,而後君不恤勞,將不恤死,以成乎必弗受敗之勢。嗚呼!其亦勤矣。推悼之功,而沒厲之勞,是賞獲者之獲而惡耕者之播也。

  王之興以德,德之報延及後世,而身亦佑焉,故太王、王季、文王功各集而安榮不替。霸之興以功,功必與過互,而天參用其予奪,身受其敝,後人乃得資焉,故諸兒、州蒲及身而弑,佹諸之裔死亡相踵,身受其敝,而人複抑之,乃使桓、文暨悼屍崛起之名,非平情之論矣。霸之必有藉也,猶無恃天也,故曰霸者王之委也,人紀亂而天始為功。其流逾下,乃有旦破一敵而夕居天位,若陳霸先、劉知遠之區區者,天且用其不可知以屈天下,而位非大寶矣。暴秦圮人紀以同于禽狄之自王,可勝誅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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