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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公十六論十六


  獲者,不善之辭也。公羊氏雲:「西狩獲麟,孔子曰:『吾道窮矣!』」斯其得於傳者不妄也。子曰:「鳳鳥不至,河不出圖,吾已矣夫!」非惟仲尼之已也,堯、舜、文、武百王之道已也。道已而鳳不至,圖不出,麟見獲,聖人無征以興百王之道,聖人之所謂窮也。《春秋》之作,本魯史以明王道,必假乎魯史者,魯足征焉耳。明王道者必有征,行王道者必有征。子曰:「無為而治者,其舜也與!」言承堯也。子曰:「無憂者其惟文王乎!」言承太王、王季也。聖人無所承,欲行帝王之道而無所紹。無所紹而始有為,有為而尚或不信從,始有憂。夫子承魯史作《春秋》,所紹者已非堯之緒,太王、王季之基,則有為而有憂矣。有為有憂,聖人所不吝也。有為,故退時人之所譽,進時人之所毀,予時人之所詘,奪時人之所信;有憂,故先事而懼,已事而思,因其畏心而加之戒,因其慚心而為之諱,王道乃明。

  顧聖人之憂而有為也,必事之尚可憂而措之為也。五伯之事,魯史之文,得聖人而為之,即事而疾變于王道。韓起觀《春秋》而贊之,以其近乎王也。近王,則變之也易矣。道托文以傳,文不足以傳道,不可以為聖人之征。文因事以著,事不能善其文,則聖人雖征之而不可以有為。是故哀公之中年,《春秋》之所可絕筆也久矣。魯之會楚,史猶為之諱也,楚之先晉,史猶內晉而長之也,是天下猶有恥也。齊桓之興,天下無特會,晉文之興,天下無特伐,是天下猶有統也。未有伯,天下之爭折中于齊、魯;既有伯,天下之爭折中于伯,是天下猶有與也。臣逆而弑,賊不逸討,國亂而大夫殺,猶假於法,是天下猶有名也。有恥則可勸,有統則可理,有與則可與,有名則可正。恥不競,統不壹,與不親,名不審,聖人之所憂,猶可為之憂也。

  衛盜殺君兄,蔡盜殺君,陳盜殺執政,天下移于盜而無名矣。宋、鄭相伐相取,俘殺無度,而鄰國無與折中,天下散于戰而無與矣。特相盟而背之無禁,特相伐而執私怨以為詞。晉食北,楚食南,秦食西,吳、越猝勝以相食于江東,天下析為五,分而無統矣。吳先晉,而魯不為存其名;魯會吳,而公不以為諱,天下甘於戴吳而無恥矣。天下師師不知其正,魯史無藉以善其文。魯史無善文,革之則疑,因之則妄,聖人無征以存其道。故夫子立乎獲麟之年,溯已往之事,因舊文,立新法,謂夫哀、定而上之天下,道猶可行也;得哀、定以上之魯史而征之,道猶可明也。斷之二百四十二年,勵其不競,收其不壹,洽其不親,定其不審,封建之宇宙可維,百王之常道不遠,聖人之道未窮,聖人不欲已也。事不足以善文,文不足以傳道,憂之則已傷,為之則無所承,人理殫于下,天道遷於上,東孛出,麟見於西郊而被獲,然後聖人信其已窮,而決謂百王道終於已矣。前乎百王之道窮,後乎中國之道不得而不息。故仲尼沒,聖人不復作。天固不憂,而無欲為於中國之心。夫子之泣,豈徒然哉!

  夫百王之道,中國之統,有三紀焉:人紀者,井田、封建之所准也;天紀者,鳳、麟、河《圖》之所詔也;地紀者,中國夷狄之所限也。獲麟,天紀之衰也。更四百餘年,而三代之天下亡,井田鏟,封建滅,人紀亂矣。更四百餘年,而胡氐、羌狄、鮮卑十有六族,更王天下,地紀裂矣。故夫聖人道窮之歎,非獨謂一聖人之道也。先之前古之法,後之萬年之人,而無有不窮也。道不窮,聖人不置,故前乎獲麟,而聖人猶憂天下,猶欲有為焉。故《春秋》修,王道立,盡人以俟天。君子之學乎《春秋》,學是焉耳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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