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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先生夫之傳


  餘廷燦 撰

  先生姓王氏,名夫之,字而農,號薑齋。先世本揚州高郵人;明永樂初,有官衡州衛者,遂為衡州衡陽人。家世以軍功顯。父字武夷,始以文學知名,中天啟辛酉副榜;先生,即其季子也。明既亡,隱於湘西之石船山,學者稱「船山先生」。

  先生少負雋才;讀書十行俱下,一字不遺。年二十四,與其兄介之同舉崇禎壬午鄉試;以道梗,不赴會試。明年,張獻忠陷衡州,設偽官,招降士紳;其不屈者,縛而投諸湘江。先生走匿南嶽雙髻峰下,賊執其父以為質;先生引刀自刺其肢體,舁往易父。賊見其遍創也,免之;父子俱得脫。

  甲申,李自成陷北京,懷宗徇社稷;先生涕泣不食者數日,作《悲憤》詩。乙酉,我師下金陵;當是時,我朝既得兩京,天下雲集響應,而明之藩封蔗孽奔竄於湖湘、滇、黔、粵、閩間者往往始稱監國、繼假位號,以恢復為名。先生少遭喪亂,未見柄用;及是,顧念累朝養士深恩、痛憫宗社顛覆,誠知時勢萬不可為,猶且奮不顧身,慨然一出而圖之。明藩有稱隆武年號者,使其督師何騰蛟屯湖南、制相堵允錫屯湖北。兩湖兵燹塞野,又歲大旱;時李自成死於九宮山,餘黨降者號為「忠貞營」,尚複蹂躪潛、漢間,洶洶有反側之勢。堵、何兩人本措置無術,又相持不相能;先生憂其必敗也,亟上書于司馬章曠,請調和南北兩軍以防潰變。司馬不聽,先生默而退。卒之賊党猖獗,司馬以憂憤死;堵、何二人遭閔凶,而勢不可支矣。

  丁亥,我師下湖南,先生南走桂林;大學士瞿式耜用疏特薦,先生以丁父憂,請終制。既服闋,即就起行人司行人。是時,桂藩駐肇慶;國命所系,則瞿式耜與其少傅嚴起恒。然紀網已大壞,獨給諫金堡、丁時魁、劉湘客、袁彭年、蒙正發五人者志在振刷;而內閣王化澄、悍帥陳邦傅、內豎夏國祥等為奸邪巨魁,深嫉此五人,目為宮庭「五虎」,逮系獄中,將置之死。先生約中舍管嗣裘走告嚴起恒曰:「諸君棄墳墓、捐妻子,壹意從王於刀劍中;而黨人殺之,則志士解體。雖欲效趙氏明白慷慨以亡國,誰與共亡者!?」恒起感其言,力請於廷。化澄黨參起恒,先生亦三上疏參化澄;化澄恚甚,必欲殺先生。會有降帥高必正者救之,得不死。返桂林,複依瞿式耜。聞母病,間道歸衡;至則母已歿。其後瞿式耜殉節于桂林、嚴起恒受害于南寧,先生知勢愈不可為,遂決計老牗下矣。

  壬寅,聞緬甸亦覆沒,明之藩封庶孽稱監國、假位號者至是珍盡,先生遂浪遊于浯溪、郴州、耒陽、晉寧、漣、邵間,所至人士慕從者輒益眾,先生輒辭去。最後歸衡陽之石船山,築土室名曰「觀生居」,晨夕杜門,蕭然自得;乃著《讀四書大全說》、《周易內傳》、《外傳》、《大象解》、《詩廣傳》、《尚書引義》、《春秋世論》、《家說》、《左氏傳續博議》、《禮記章句》並諸經《裨疏》各若干卷,作《通監論》三十卷、《宋論》十五卷、《莊子解》、《莊子通》、《楚詞通釋》、《搔首問》、《俟解》、《噩夢》各種,又注釋《老子》、《呂覽》、《淮南》,平選古今詩各若干卷。

  自明統絕祀,先生著書凡四十年。其學深博無涯涘,而原本淵源,尤神契《正蒙》一書;於清虛一大之旨、陰陽法象之狀、往來原反之故,靡不有以顯微抉幽,晰其奧窔。其自序曰:「謂之『正蒙』者,養蒙以聖功之正也。聖功久矣、大矣,而正之惟其始。蒙者,知之始也。」

  或疑之曰:「古之大學造之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,迪之以三德、六行,皆日用易知簡能之理。而《正蒙》推極夫窮神知化,達天德之蘊,則疑與《大學》異;則請釋之!」

  曰:「《大學》之教,先王所以廣教天下而納之軌物,使賢者即以之上達而中人以之寡過。先王不能望天下以皆聖,故德其成人、造其小子,不強之以聖功而俟其自得;非有吝也。抑古之為士者,秀而未離乎其樸。下之無記誦詞章以取爵祿之科,次之無權謀、功利、苟且以就功名之術。其尤正者,無狂思陋測,蕩天理、滅彝倫而自矜獨悟如老聃浮屠之邪說以誘聰明果毅之士,而生其逸獲神聖之心;則但習於人倫、物理之當然,而性命之正自不言而喻。至於東周,而邪慝作矣。故夫子作《易》而闡『形而上』之道,以顯諸仁而藏諸用;而孟子推『生物一本』之理,以極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所繇生。故夫子曰:『吾十有五,而志於學』。所志者,知命、耳順、不踰之矩也。知其然者,志不及之;則雖聖人,未有得之於志外者也。故孟子曰:『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,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;宜若登天,而不可使逸獲於企及也』。特在孟子之世,楊、墨雖盈天下,而儒者猶不屑曲吾道以證其邪;故可引而不發,以需其自得。而自漢、魏以降,儒者無所不淫;苟不抉其躍如之藏,則志之搖搖者差之黍米,而已背之霄壤矣。此『正蒙』之所繇不得不異也。宋自周子出,而始發明聖道之所繇,一出於太極陰陽、人道生化之終始;二程子引而伸之,而實之以『靜一誠敬』之功。然游、謝之徒且歧出,以趨於浮屠之蹊徑;故朱子以『格物』、『窮理』為始教,而檠括學者于顯道之中。乃其一再傳而後,流為雙峰、勿軒諸儒逐跡躡影,沈溺於『訓詁』,故白沙起而厭棄之。然而,遂啟姚江王氏陽儒、陰釋誣聖之邪說;其究也,為形戮之民、為閹賊之黨皆爭附焉。而以充其無善、無惡圓融事理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,則中道不立;矯枉過正,有以啟之也。人之生也,君子而極乎聖、小人而極乎禽獸;苟不知所以生、不知所以死,則為善、為惡皆非性分之所固有、職分之所當為。下焉者何弗蕩棄彝倫,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;其稍有恥之心而厭焉者,則見為寄生兩間、去來無准,惡為贅疣、善亦弁髦,生無所從而名義皆屬漚瀑,以求異於逐而不返之頑鄙。乃其究也不可以終日,則又必佚出猖狂為無縛、無礙之邪說,終歸於無忌憚,自非究吾之所始與其所終、神之所化、鬼之所歸,效天地之正而不容不懼以終始,惡能釋其惑而使信於學!故『正蒙』特揭陰陽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,而至當百順之大經,皆率此以成。故曰:『率性之謂道』。天之外無道、氣之外無神、神之外無化,死不足憂而生不可罔,一瞬一息、一宵一晝、一言一動,赫然在出王遊衍之中,善吾伸者以善吾屈,然後知聖人之存神、盡性、反經精義,皆性所必有之良能,而為職分之所當修;非可以見聞所及而限為有、不見不聞而疑其無,偷用其蕞然之聰明或窮大而失居、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覬聖功也。嗚呼!張子之學,上承孔、孟之志,下救來茲之失;如皎日麗天,無幽不燭。聖人複起,未有能易焉者也。惟其門人未有殆庶者,而當時钜公、耆儒如富文、可馬諸公,張子皆以素位隱居而末繇相為羽翼;是以其道之行,曾不得與邵康節之數學相與頡頏。而世之信從者寡、道之誠然者不著,是以不百年而陸子靜之異說興,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說熺,其以朱子『格物』、『道問學』之教爭貞勝者猶水勝火,一盈一虛而莫適有定;使張子之學曉然大明,以正童蒙之志於始,則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。陸子靜、王伯安之蕞然者,亦惡能傲君子以所獨知而為浮屠作『率獸食人』之倀乎?『周易』者,天道之顯也、性之藏也、聖功之牗也;陰陽動靜、幽明屈伸誠有之而神行焉,禮樂之精微存焉,鬼神之化裁出焉,仁義之大用興焉,治亂、吉凶、生死之數准焉。故夫子曰:『彌綸天下之道,以崇德而廣業者也』。張子言無非『易』立天、立地、立人、反經研幾、精義存神,以綱維三才貞生而安死;則往聖之傳,非張子其孰與歸!是故『正蒙』者,匠者之繩墨也、射者之彀率也。雖力之未逮、養之未熟,見為登天之難,不可企及;而志於是則可至焉,不志於是未有能至者也。養蒙以是為聖功之所自定,而邪說之淫蠱不足以亂之矣!故曰『正蒙』也。」

  戊午春,吳逆僭號於衡,偽僚有以《勸進表》相屬者;先生曰:「某本亡國遺臣,所欠一死耳;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哉!」遂逃入深山,作《祓禊賦》。吳逆既平,湖南中丞鄭公端聞而嘉之,屬郡守某饋粟帛請見;先生以病辭,受其粟、反其帛。

  未幾,卒于石船山;葬大樂山之高節裡,自題其墓曰「明遺臣王夫之之墓」。自銘曰:「抱劉越石之孤衷,而命無從致;希張橫渠之正學,而力不能企。幸全歸於茲邱,因銜恤以永世。」

  子二人:攽、敔;敔字虎止,能紹其家學者。

  先生家故貧,著書筆劄多取給于故友及門人家。書成,因以授之,不自收拾;藏于家者,蓋無幾焉。

  贊曰:

  先生可謂篤信好學、蒙難而能正其志者。方明之亡,先生非不知事不可為;然且窮老盡氣奔竄於荒岩絕徼間,發讜論、攻憸邪,終擯不用而始隱伏著書,其志可哀也矣!若橫渠以《禮》為堂、以《易》為室,所稱四先生之學柱立不祧者;而著「正蒙」一書,尤窮天地之奧、達性命之原,反經精義,存神達化。朱子亦謂其廣大精深,未易窺測。先生究察于天人之故、通乎晝夜幽明之原,即是書暢演精繹,與自著《思問錄》內、外二篇,皆本隱之顯、原始要終,朗然如揭日月;至其扶樹道教、剖析數千年學術源流分合同異,自序中羅羅指掌,尤可想見先生素業。雖其逃名用晦,遁跡知稀,從游蓋寡;而視真西山、魏了翁以降姚、許、歐、吳諸名儒僅僅拾雒、閩之糟粕以稱理學,其立志存心、淺深本末,相距何如也!學使宜興潘太史宗洛稱先生為前明之遺臣、我朝之貞士,是固然已;而其立文苑、儒林之極,闡微言、絕學之傳,則又有待於後之推闡先生者矣!

  【注】

  餘廷燦(1735~1798),字卿雯,號存吾,湖南長沙人。乾隆二十六年進士,授翰林院庶吉士、檢討,充三通館纂修,與戴震、紀昀友善。三十六年以母老告養歸,先後主教城南、淥江、石鼓等書院。治學以兼通漢宋為宗,篤嗜經史,精古文、天文、律曆、勾股、六書之學,詩古文亦著名。有《存吾文稿》四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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