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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馬光《與王介甫書》


  與王介甫第一書 熙寧三年二月二十六日

  光居嘗無事不敢涉兩府之門,以是久不得通名於將命者。春暖,伏惟機政餘裕,台候萬福。孔子曰:「益者三友」,「損者三友。」光不材,不足以辱介甫為友,然自接侍以來十有餘年,屢嘗同僚,亦不可謂之無一日之雅也。雖愧多聞,至於直諒,不敢不勉。若乃便辟、善柔、便佞,則固不敢為也。孔子曰:「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。」君子之道,出處語默,安可同也,然其志則皆欲立身行道,輔世養民,此其所以和也。向者與介甫議論朝廷事,數相違戾,未知介甫之察不察,然于光,向慕之心未始變移也。竊見介甫獨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,才髙而學富,難進而易退,逺近之士,識與不識,鹹謂介甫不起而巳,起則太平可立致,生民鹹被其澤矣。天子用此起介甫於不可起之中,引參大政,豈非亦欲望眾人之所望於介甫邪?今介甫從政始期年,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來者,莫不非議介甫,如出一口;下至閭閻細民,小吏走卒,亦竊竊怨歎,人人歸咎於介甫,不知介甫亦嘗聞其言而知其故乎?光竊意門下之士方曰譽盛徳而贊功業,未始有一人敢以此聞達於左右者也。非門下之士,則皆曰:彼方得君而專政,無為觸之以取禍,不若坐而待之,不過二三年,彼將自敗。若是者,不唯不忠於介甫,亦不忠於朝廷。若介甫果信此志,推而行之,及二三年,則朝廷之患已深矣,安可救乎?如光則不然,忝備交遊之末,不敢苟避譴怒,不為介甫一一陳之。今天下之人惡介甫之甚者,其詆毀無所不至,光獨知其不然。介甫固大賢,其失在於用心太過,自信太厚而已。

  何以言之,自古聖賢所以治國者,不過使百官各稱其職,委任而責成功也。其所以養民者,不過輕租稅、薄賦斂、已逋責也。介甫以為此皆腐儒之常談不足為,思得古人所未嘗為者而為之,於是財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,更立制置三司條例司,聚文章之士及曉財利之人,使之講利。孔子曰:「君子喻于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樊湏請學稼,孔子猶鄙之,以為不如禮義信,況講商賈之本利乎?使彼誠君子邪,則固不能言利;彼誠小人邪,則惟民是虐,以飫上之欲,又可從乎?是知條例一司已不當置而置之,又於其中不次用人,往往暴得美官,於是言利之人,皆攘臂圜視,炫鬻爭進,各鬥智巧以變更祖宗舊法。大抵所利不能補其所傷,所得不能償其所亡,徒欲別出新意,以自為功名耳。此其為害巳甚矣,又置提舉常平廣惠倉,使者四十余人使行新法于四方,先散青苖錢,次欲使比戶出助役錢,次又欲更捜求農田水利而行之。所遣者雖皆選擇才俊,然其中亦有輕佻狂躁之人,陵轢州縣,騷擾百姓者,於是士大夫不服,農商喪業,謗議沸騰,怨嗟盈路,跡其本原,鹹以此也。書曰:「民不靜,亦惟在王宮邦君室。」伊尹為阿衡,有一夫不獲其所,若己推而內之溝中。孔子曰:「君子求諸巳。」介甫亦當自思所以致其然者,不可專罪天下之人也。夫侵官,亂政也,介甫更以為治術而先施之;貸息錢,鄙事也,介甫更以為王政而力行之;徭役,自古皆從民出,介甫更欲斂民錢顧市傭而使之。此三者,常人皆知其不可,而介甫獨以為可。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,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。夫皇極之道,施之於天地人,皆不可須臾離。故孔子曰:「道之不明也,我知之矣。知者過之,愚者不及也。道之不行也,我知之矣。賢者過之,不肖者不及也。」介甫之智與賢皆過人,及其失也,乃與不及之患均。此光所謂用心太過者也。

  自古人臣之聖者,無過周公與孔子。周公孔子亦未嘗無過,未嘗無師。介甫雖大賢,于周公孔子則有間矣。今乃自以為我之所見天下莫能及,人之議論與我合,則喜之;與我不合,則惡之,如此,方正之士何由進?諂諛之士何由遠?方正日疏,諂諛日親,而望萬事之得其宜,令名之施四遠,難矣。夫從諫納善,不獨人君為美也,於人臣亦然。昔鄭人游於鄉校以議執政之善否。或謂子產毀鄉校,子產曰:「其所善者,吾則行之;其所惡者,吾則改之。是吾師也,若之何毀之?」薳子馮為楚令尹,有寵於薳子者八人,皆無祿而多馬。申叔豫以子南觀起之事警之,薳子懼辭八人者,而後王安之。趙簡子有臣曰周舍,好直諫,日有記,月有成,歲有效。周舍死,簡子臨朝而歎曰:「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。諸大夫朝,徒聞唯唯,不聞周舍之鄂鄂,吾是以憂也。」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。鄼文終侯相漢,有書過之史。諸葛孔明相蜀,發教與群下曰:「違覆而得中,猶棄弊蹻而獲珠玉,然人心苦不能盡,惟董幼宰參書七年,事有不至,至於十反。」孔明嘗自校簿書,主簿楊顒諫曰:「為治有體,上下不可相侵,請為公明以作家譬之,今有人使奴執耕稼,婢典炊爨,雞主司晨,犬主吠盜,私業無曠,所求皆足。忽一旦盡欲以身親其役不復付,任形疲神困,終無一成。豈其智之不如奴婢雞狗哉?失為家主之法也。」孔明謝之。及顒卒,孔明垂泣三日。呂定公有親近曰徐原,有才志,定公薦拔至侍御史。原性忠壯,好直言,定公時有得失,原輒諫爭。又公論之人或以告定公,定公歎曰:「是我所以貴徳淵者也。」及原卒,定公哭之盡哀,曰:「徳淵,呂岱之益友,今不幸,岱複於何聞過哉?」此數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,皆由樂聞直諫,不諱過失故也。若其餘驕亢自用,不受忠諫而亡者,不可勝數,介甫多識前世之載,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。孔子稱「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,其恕乎。」詩雲:「執柯伐柯,其則不遠。」言以其所願乎。上交乎下,以其所願乎;下事乎上,不遠求也。介甫素剛直,每議事於人主前,如與朋友爭辯于私室,不少降辭氣,視斧鉞鼎鑊無如也,及賓客僚屬謁見論事,則唯希意迎合,曲從如流者,親而禮之,或所見小異,微言新令之不便者,介甫輒艴然加怒,或詬詈以辱之,或言於上而逐之,不待其辭之畢也。明主寬容如此,而介甫拒諫乃爾,無乃不足於恕乎?昔王子雍方于事上,而好下佞巳,介甫不幸亦近是乎?此光所謂自信太厚者也。

  光昔者從介甫遊,介甫于諸書無不觀,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。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,是宜先其所美,必不先其所不美也。孟子曰:「仁義而巳矣,何必曰利?」又曰:「為民父母,使民盼盼然將終歲勤動,不得以養其父母,又稱貸而益之,惡在其為民父母也?」今介甫為政,首建制置條例司,大講財利之事;又命薛向行均輸法于江淮,欲盡奪商賈之利;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錢於天下而收其息,使人愁痛,父子不相見,兄弟妻子離散,此豈孟子之志乎?老子曰:「天下神器不可為也,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」又曰「我無為,而民自化;我好靜,而民自正;我無事,而民自富;我無欲,而民自樸。」又曰:「治大國若烹小鮮。」今介甫為政,盡變更祖宗舊法,先者後之,上者下之,右者左之,成者毀之,矻矻焉窮日力繼之以夜,而不得息。使上自朝廷,下及田野,內起京師,外週四海,士、吏、兵、農、工、商、僧、道,無一人得襲故而守常者,紛紛擾擾,莫安其居,此豈老氏之志乎?何介甫總角讀書,白頭秉政,乃盡棄其所學而從今世淺丈夫之謀乎?

  古者,國有大事,謀及卿士,謀及庶人,成王戒君陳曰:「有廢有興,出入自爾師虞,庶言同則繹。」詩雲:「先民有言,詢於芻蕘。」孔子曰:「上酌民言,則下天上施;上不酌民言,則下不天上施。」自古立功立事,未有專欲違眾而能有濟者也。使詩書孔子之言皆不可信,則已若猶可信,則豈得盡棄而不顧哉?今介甫獨信數人之言,而棄先聖之道,違天下人之心將以致治,不亦難乎。近者藩鎮大臣有言散青苖錢不便者,天子出其議以示執政,而介甫遽悻悻然不樂,引疾臥家。光被旨為批答,見士民方不安如此,而介甫乃欲辭位而去,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,故直敘其事,以義責介甫,意欲介甫早出視事,更新令之不便於民者,以福天下。其辭雖樸拙,然無一字不得其實者。竊聞介甫不相識察,頗督過之,上書自辯,至使天子自為手詔以遜謝,又使呂學士再三諭意,然後乃出視事。出視事,誠是也,然當速改前令之非者,以慰安士民,報天子之盛徳。今則不然,更加忿怒,行之愈急。李正言言青苗錢不便,詰責使之分析。呂司封傳語祥符知縣未散青苖錢,劾奏乞行取勘。觀介甫之意,必欲力戰天下之人,與之一決勝負,不復顧義理之是非、生民之憂樂、國家之安危,光竊為介甫不取也。光近蒙聖恩過聽,欲使之副貳樞府,光竊惟居髙位者不可以無功,受大恩者不可以不報,故輒敢申明去歲之論,進當今之急,務乞罷制置三司條例司,及追還諸路提舉常平廣惠倉使者。主上以介甫為心未肯俯從,光竊念主上親重介甫,中外群臣無能及者,動靜取捨唯介甫之為信。介甫曰可罷,則天下之人鹹被其澤;曰不可罷,則天下之人鹹被其害。方今生民之憂樂、國家之安危,唯系介甫之一言,介甫何忍必遂已意,而不恤乎?夫人誰無過,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過,過也,人皆見之;更也,人皆仰之,何損於明?介甫誠能進一言於主上,請罷條例司,追還常平使者,則國家太平之業皆複其舊,而介甫改過從善之美,愈光大於日前矣,于介甫何所虧喪,而固不移哉?

  光今所言,正逆介甫之意,明知其不合也。然光與介甫趣向雖殊,大歸則同。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,澤天下之民;光方欲辭位以行其志,救天下之民,此所謂和而不同者也。故敢一陳其志以自達於介甫,以終益友之義,其舍之取之,則在介甫矣。詩雲:「周爰諮謀。」介甫得光書,儻未賜棄擲,幸與忠信之士謀其可否,不可以示諂諛之人,必不肯以光言為然也。彼諂諛之人,欲依附介甫,因緣改法,以為進身之資,一旦罷局,譬如魚之失水,此所以挽引介甫,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。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,而不思國家之大計哉。孔子曰:「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」彼忠信之士,於介甫當路之時,或齟齬可憎,及失勢之後,必徐得其力。諂諛之士,於介甫當路之時,誠有順適之快,一旦失勢,必有賣介甫以自售者矣。介甫將何擇焉?國武子好盡言以招人之過,卒不得其死,光常自病似之,而不能改也。雖然,施于善人,亦何憂之。有用是,故敢妄發而不疑也。

  屬以辭避恩命,未得請,且病膝瘡,不可出,不獲親侍言於左右,而布陳以書,悚懼尤深。介甫其受而聽之,與罪而絕之,或詬詈而辱之,與言於上而逐之,無不可者,光俟命而已。

  與王介甫第二書 熙寧三年三月三日作

  光以荷眷之久,誠不忍視天下之議論洶洶,是敢獻盡言於左右,意謂縱未棄絕,其取詬辱必矣。不謂介甫乃賜之誨筆,存慰溫厚,雖未肯信用其言,亦不辱而絕之,足見君子寬大之德過人遠甚也。光雖未盡曉孟子,至於義利之說,殊為明白,介甫或更有他解,亦恐似用心太過也。傳曰:「作法於涼,其弊猶貪;作法於貪,弊將若何?」今四方豐稔,縣官複散錢與之,安有父子不相見,兄弟離散之事。光所言者,乃在數年之後,常平法既壞,內藏庫又空,百姓家家于常賦之外,更增息錢、役錢。又言利者見前人以聚斂得好官,後來者必競生新意,以朘民之膏澤。日甚一日,民產既竭,小值水旱,則光所言者,介甫且親見之,知其不為過論也。當是之時,願毋罪歲而已。感發而言,重有喋喋,負罪益深。

  與王介甫第三書

  光惶恐再拜,重辱示諭,益知不見棄外,收而教之,不勝感悚,不勝感悚。

  夫議法度以授有司,此誠執政事也,然當舉其大而略其細,存其善而革其弊,不當無大無小,盡變舊法以為新奇也。且人存則政舉,介甫誠能擇良有司而任之,弊法自去;苟有司非其人,雖日授以善法,終無益也。介甫所謂先王之政者,豈非泉府賒貸之事乎?竊觀其意,似與今日散青苗錢之意異也;且先王之善政多矣,顧以此獨為先務乎?今之散青苗錢者,無問民之貧富、願與不願,強抑與之,歲收其什四之息,謂之不征利,光不信也。至於辟邪說,難壬人,果能如是,乃國家生民之福也;但恐介甫之座,日相與變法而講利者,邪說、壬人為不少矣。彼頌德贊功、希意迎合者,皆是也。介甫偶未之察耳。盤庚曰:「今我民用蕩析離居。」又曰:「予豈汝威?用奉畜汝眾。」又曰:「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。」又曰:「非廢厥謀,吊由靈。」蓋盤庚遇水災而選都,臣民有從者,有違者,盤庚不忍脅以威刑,故勤勞曉解,其卒也皆化而從之,非謂廢棄天下人之言而獨行己志也。光豈勸介甫以不恤國事,而同俗自媚哉?蓋謂天下異同之議,亦當少垂意采察而已。

  幸恕其狂愚。不宣。光惶恐再拜。

  *

  附:王安石:答司馬諫議書

  某啟:昨日蒙教,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,而議事每不合,所操之術多異故也。雖欲強聒,終必不蒙見察,故略上報,不復一一自辨。重念蒙君實視遇厚,於反復不宜鹵莽,故今具道所以,冀君實或見恕也。

  蓋儒者所爭,尤在於名實。名實已明,而天下之理得矣。今君實所以見教者,以為侵官、生事、征利、拒諫,以致天下怨謗也。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,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,以授之於有司,不為侵官;舉先王之政,以興利除弊,不為生事;為天下理財,不為征利;辟邪說,難壬人,不為拒諫。至於怨誹之多,則固前知其如此也。

  人習於苟且非一日,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,同俗自媚於眾為善。上乃欲變此,而某不量敵之眾寡,欲出力助上以抗之,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?盤庚之遷,胥怨者民也,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。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,度義而後動,是而不見可悔故也。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,未能助上大有為,以膏澤斯民,則某知罪矣。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,守前所為而已,則非某之所敢知。

  無由會晤,不任區區嚮往之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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