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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:杜麗娘慕色還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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閑向書齋覽古今,罕聞杜女再還魂。 聊將昔日風流事,編作新文勵後人。 話說南宋光宗朝間,有個官升授廣東南雄府尹,姓杜名寶,字光輝,進士出身,祖貫山西太原府,年五十歲,夫人甄氏,年四十二歲,生一男一女,其女年一十六歲,小字麗娘,男年一十二歲,名喚興文,姊弟二人俱生得美貌清秀。杜府尹到任半載,請個教讀,於府中書院內教姊弟二人讀書學禮。不過半年,這小姐聰明伶俐,無書不覽,無史不通,琴棋書畫,嘲風詠月,女工針指,靡不精曉。府中人皆稱為女秀才。 忽一日,正值季春三月中,景色融和,乍晴乍雨天氣,不寒不冷時光,這小姐帶一侍婢名喚春香,年十歲,同往本府後花園中游賞,信步行至花園內,但見: 假山真水,翠竹奇花,普環碧沼,傍栽楊柳綠依依,森聳青峰,側畔桃花紅灼灼。雙雙粉蝶穿花,對對蜻蜓點水。梁間紫燕呢喃,柳上黃鶯見完。縱目台亭池館,幾多瑞草奇葩。端的有四時不謝之花,果然是八節長春之草。 這小姐觀之不足,觸景傷情,心中不樂,急回香閣中,獨坐無聊,感春暮景,俯首沉吟而歎曰:「春色惱人,信有之乎?常見詩詞樂府,古之女子,因春感情,遇秋成恨,誠不謬矣。吾今年已二八,未逢折桂之夫,感慕景情,怎得蟾宮之客。昔日郭華偶逢月英,張生得遇崔氏,曾有《鍾情麗集》、《嬌紅記》書,此佳人才子,前以密約偷期,似皆一成秦晉。嗟呼,吾生於宦族,長在名門,年已及笄,不得早成佳配,誠為虛度青春,光陰如過隙耳。」歎息久之,曰:「可惜妾身,顏色如花,豈料命如一葉耶?」遂憑幾晝眠,才方合眼,忽見一書生,年方弱冠,丰姿俊秀,於園內折楊柳一枝,笑謂小姐曰:「姐姐既能通書史,可作詩以賞之乎?」小姐欲答,又驚又喜,不敢輕言,心中自忖,素昧平生,不知姓名,何敢輒入於此。正如此思間,只見那書生向前將小姐摟抱去牡丹亭畔,芍藥欄邊,共成雲雨之歡娛,兩情和合,忽值母親至房中喚醒,一身冷汗,乃是南柯一夢。 忙起身參母,禮畢,夫人問曰:「我兒何不做些針指,或觀玩書史,消遣亦可,因何晝寢於此?」小姐答曰:「兒適在花園中閑玩,忽值春暄惱人,故此回房,無可消遣,不覺困倦少息,有失迎接,望母親恕兒之罪。」夫人曰:「孩兒,這後花園中冷靜,少去閑行。」小姐曰:「領母親嚴命。」道罷,夫人與小姐同回至中堂飯罷。這小姐口中雖如此答應,心內思想夢中之事,未嘗放懷,行坐不寧,自覺如有所失,飲食少思,淚眼汪汪,至晚不食而睡。 次早飯罷,獨坐後花園中,閑看夢中所遇書生之外,冷靜寂寥,杳無人跡。忽見一株大梅樹,梅子磊磊可愛,其樹矮如傘蓋。小姐走至樹下,甚喜而言曰:「我若死後得葬於此幸矣。」道罷回房,與小婢春香曰:「我死,當葬于梅樹下,記之記之。」次早,小姐臨鏡梳妝,自覺容顏清減,命春香取文房四寶至鏡臺邊,自畫一小影,紅裙綠襖,環佩玎當,翠翹金鳳,宛然如活。以鏡對容,相象無一,心甚喜之,命弟將出衙去表背店中表成一幅小小行樂圖,將來掛在香房內,日夕觀之。一日,偶成詩一絕,自題於圖上: 近睹分明似儼然,遠觀自在若飛仙。 他年得傍蟾宮客,不在梅邊在柳邊。 詩罷,思慕夢中相遇書生,曾折柳一枝,莫非所適之夫姓柳乎?故有此警報耳。 自此麗娘暮色之甚,靜坐香房,轉添淒慘,心頭發熱,不疼不痛,春情難遏,朝暮思之,執迷一性,懨懨成病,時年二十一歲矣。父母見女患病,求醫罔效,問佛無靈,自春至秋,所嫌者金風送暑,玉露生涼,秋風瀟瀟,生寒徹骨,轉加沉重。小姐自料不久,令春香請母親至床前,含淚痛泣曰:「不孝逆女,不能奉父母養育之恩,今忽夭亡,為天之數也。如我死後,望母親埋葬于後園梅樹之下,平生願足矣。」囑罷,哽咽而卒,時八月十五也。 母大痛,命具棺槨衣衾收殮畢,乃與杜府尹曰:「女孩兒命終時,分付要葬于後園梅樹之下,不可逆其所願。」這杜府尹依夫人言,遂令葬之。其母哀痛,朝夕思之。光陰迅速,不覺三年任滿,使官新府尹已到,杜府尹收拾行裝,與夫人並衙內杜興文一同下船回京,聽其別選,不在話下。 且說新府尹姓柳名恩,乃四川成都府人,年四十,夫人何氏,年三十六歲。夫妻恩愛,止生一子,年一十八歲,喚作柳夢梅,因母夢見食梅而有孕,故此為名。其子學問淵源,琴棋書畫,下筆成文,隨父親南雄府。上任之後,詞清訟簡。這柳衙內因收拾書房,于草茅雜遝之中,獲得一幅小畫,展開看時,卻是一幅美人圖,畫得十分容貌,宛如妲娥。柳衙內大喜,將去掛在書院之中,早晚看之不已。忽一日,偶讀上面四句詩,詳其備細。「此是人家女子行樂圖也,何言不在梅邊在柳邊,此乃奇哉怪事也。」拈起筆來,亦題一絕,以和其韻。詩曰: 貌若嫦娥出自然,不是天仙是地仙。 若得降臨同一宿,海誓山盟在枕邊。 詩罷,歎賞久之。卻好天晚,這柳衙內因想畫上女子,心中不樂,正是不見此情情不動,自思何時得此女會合,恰似望梅止渴,畫餅充饑,懶觀經史,明燭和衣而臥,翻來覆去,永睡不著,細聽譙樓已打三更,自覺房中寒風習習,香氣襲人。衙內披衣而起,忽聞門外有人扣門,衙內問之而不答。少頃又扣,如此者三次。 衙內開了書院門,燈下看時,見一女子,生得雲鬢輕梳蟬翼,柳眉顰蹙春山。其女趨入書院,衙內急掩其門,這女子斂衽向前,深深道個萬福。衙內驚喜相半,答禮曰:「妝前誰氏,原來夤夜至此。」那女子啟一點朱唇,露兩行碎玉,答曰:「妾乃府西鄰家女也,因慕衙內之丰采,故奔至此,願與衙內成秦晉之歡,未知肯容納否?」這衙內笑而言曰:「美人見愛,小生喜出望外,何敢卻也?」遂與女子解衣滅燭,歸於賬內,效夫婦之禮,盡魚水之歡。 少頃,雲收雨散,女子笑謂柳生曰:「妾有一言相懇,望郎勿責。」柳生笑而答曰:「賢卿有話,但說無妨。」女子含笑曰:「妾千金之軀,一旦付于郎矣,勿負奴心,每夜得共枕席,平生之願足矣。」柳生笑而答曰:「賢卿有心戀于小生,小生豈敢忘于賢卿乎?但不知姐姐姓甚何名?」女答曰:「妾乃府西鄰家女也。」言未絕,雞鳴五更,曙色將分,女子整衣趨出院門。柳生急起送之,不知所往。至次夜,又至,柳生再三詢問姓名,女又以前意答應。如此十餘夜。 一夜,柳生與女子共枕而問曰:「賢卿不以實告我,我不與汝和諧,白于父母,取責汝家,汝可實言姓氏,待小生稟于父母,使媒妁聘汝為妻,以成百年夫婦,此不美哉?」女子笑而不言,被柳生再三促迫不過,只得含淚而言曰:「衙內勿驚,妾乃前任杜知府之女杜麗娘也。年十八歲,未曾適人,因慕情色,懷恨而逝,妾在日常所愛者後園梅樹,臨終遺囑於母,令葬妾於樹下,今已一年,一靈不散,屍首不壞,因與郎君有宿世姻緣未絕,郎得妾之小影,故不避嫌疑,以遂枕席之歡,蒙君見憐,君若不棄幻體,可將妾之衷情,告稟二位椿萱,來日可到後園梅樹下,發棺視之,妾必還魂,與郎共為百年夫婦矣。」這衙內聽罷,毛髮悚然,失驚而問曰:「果是如此,來日發棺視之。」道罷,已是五更,女子整衣而起,再三叮嚀:「可急視之,請勿自誤,如若不然,妾事已露,不復再至矣,望郎留心,勿使可惜矣。妾不得複生,必痛恨於九泉之下也。」言訖,化清風而不見。 柳生至次日飯後,入中堂稟于母,母不信有此事,乃請柳府尹說知。府尹曰:「要知明白,但問府中舊吏門子人等,必知詳細。」當時柳府尹交喚舊吏人等問之,果真杜知府之女杜麗娘葬于後園梅樹之下,今已一年矣。柳知府聽罷驚異,急喚人夫同去後園梅樹下掘開,果見棺木,揭開蓋棺板,眾人視之,面顏儼然如活一般。柳知府教人燒湯,移屍於密室之中,即令養娘侍婢脫去衣服,用香湯沐浴洗之,霎時之間,身體微動,鳳眼微開,漸漸蘇醒。這柳夫人教取新衣服穿了。這女子三魂再至,七魄重生,立身起來,柳相公與柳夫人並衙內看時,但見身材柔軟,有如芍藥倚欄幹,翠黛雙垂,宛如桃花含宿雨。好似浴罷的西施,宛如沉醉的楊妃。這衙內看罷,不勝之喜,叫養娘扶女子坐下,良久,取安魂湯定魂散吃下,少頃,便能言語,起身對柳衙內曰:「請爹媽二位出來拜見。」柳相公、夫人皆曰:「小姐保養,未可勞動。」即喚侍女扶小姐去臥房中睡。少時,夫人分付,安排酒席于後堂慶喜。 當晚筵席已完,教侍女請出小姐赴宴,當日杜小姐喜得再生人世,重整衣妝,出拜於堂下。柳相公與杜小姐曰:「不想我愚男與小姐有宿世緣分,今得還魂,真乃是天賜也。明日可差人往山西太原去尋問杜府尹家接下報喜。」夫人對相公曰:「今小姐天賜還魂,可擇日與孩兒成親。」相公允之。至次日,差人持書報喜,不在話下。 過了旬日,擇得十月十五吉旦,正是屏開金孔雀、褥隱繡芙蓉。大排筵宴,杜小姐與柳衙內同歸羅帳,並枕同衾,受盡人間之樂。 話分兩頭,且說杜府尹回至臨安府尋公館安下。至次日,早朝見光宗皇帝,喜動天顏,御筆除授江西省參知政事,帶夫人並衙內上任,已經兩載。忽一日,有一人持書至在相公案下。相公問何處來的?答曰:「小人是廣東南雄府柳府尹差來」。懷中取書呈上。杜相公展開書看,書上說小姐還魂與柳衙內成親一事,今特馳書報喜。這杜相公看罷大喜,賞了來人酒飯,曰:「待我修書回復柳親家。」這杜相公將書入後堂,與夫人說南雄府柳府尹送書來,說麗娘小姐還魂與柳知府男成親事,夫人聽知大喜,曰:「且喜昨夜燈花結蕊,今宵靈鵲聲頻。」相公曰:「我今修書回復,交伊朝晚在臨安府相會。」寫了回書,付與來人,賞銀五兩,來人叩謝去了。不在話下。 卻說柳衙內聞知春榜動,選場開,遂拜別父母妻子,將帶僕人盤纏,前往臨安府會試應舉。不則一日,已到臨安府客店安下。徑入試院,三場已畢,喜中第二甲進士,除授臨安府推官。柳生馳書遣僕,報知父母妻子。這杜小姐已知丈夫得中,任臨安府推官,心中大喜。至年終,這柳府尹任滿帶夫人並杜小姐回臨安府推官衙內投下。這柳推官拜見父母妻子,心中大喜,排筵慶賀,以待杜參政回朝相會。 住不兩月,恰好杜參政帶夫人並子回至臨安府館驛安下,這柳推官迎接杜參政並夫人至府中,與妻子杜麗娘相見,喜不盡言,不在話下。 這柳夢梅轉升臨安府尹,這杜麗娘生兩子,俱為顯宦,夫榮妻貴,享天年而終。 ——出何大掄《燕居筆記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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