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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【白門語錄】

  陽城張藐山先生好《九經》內典,不喜雜帙。日兀坐枯想,輒語予學問之要。嘗曰:「講學有講學之弊,不講學有不講學之弊。」先生言取簡悟,不主故常,不煩詞說,又深自晦也。姜宮詹燕及,講學留都,先生秘不一言。予私錄之。佚者半矣。

  《論語》極其渾淪,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則《論語》之腳注,《孟子》又《學》、《庸》之腳注也。

  「學而時習之」,顏子不貳不遷便是習。所學何事?古人也說不出。

  一陰一陽之謂道,即接繼善成性何也?一陰一陽之謂道,即一天一地之謂道。不須轉注,故直接善性。

  僧家論因果,輒說閻羅老子,以閻羅信佛經也,豈不有污儒書乎?佛教未入中國,閻羅在甚處?予舊嘗作文曰:「戒慎恐懼之君子,決不墮三塗六道。」

  格物,或作感格之格,或作格去私心之格,或作格式之格。俱不必論,但問所格何物。如忿懥好樂憂患恐懼,皆是物也。有所忿懥好樂憂患恐懼便非格,無所忿懥好樂憂患恐懼便是格。

  好好色,惡惡臭,如何說誠意?不過念頭。《金剛經》雲「一切眾生俱從淫欲」云云。豈非色有共好乎?然亦有苦行人不喜者,惟至惡臭更無有不惡之理。如糞堆在前,趨而避之,此是自了漢。若鋤而去之,便是克復手段。齊治均平不過如此,可想誠意之妙。□□□□慎獨便是思誠。惡惡臭,好好色,何曾思勉得來。

  明德如明鏡,明上著不得工夫,刮垢磨光可也。

  大學知止,只是知一路走,更無別徑。

  明德即知也。明明德即致知也,明明德於天下即新民也。

  有所既不是,心不在又不是,此卻如何?亦不說破,但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。親愛畏敬哀矜傲惰賤惡,俱八識田中帶來。惡而知其美,好而知其惡,是空空地位。

  觀未發必於已發,若已發中節,則未發可知。

  不睹不聞,工夫在睹聞上用。睹聞工夫,在不睹不聞上用。

  君子而時中,只是喜怒哀樂中節。中節本之未發,無喜怒哀樂故也。漢光武哭更始帝極哀,哭其兄不哀,也是中節,蓋當其時不得不爾。

  小人無忌憚,只是不中節,以先有一喜怒哀樂也。

  世間無一物不有主。如街上驢馬雖多,必以錢雇。糧米雖多,必以錢市。眼前景物尚且如此,況日月山川,許大道理如何枉得?故曰鬼神之為德。關將軍在玉泉顯聖,雲「還我頭來」,有僧語曰「顏良文醜安在。」鬼神也欺不得,此便是誠。故至誠無息,說至誠又說天地。如《易》、《繫辭》,一陰一陽之謂道,說人事又說造化。可見天地萬物人事,毫無分別。大哉聖人之道,大哉幹元,俱可參看。

  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,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。知人知天何也?誠者天之道,誠之者人之道,知天而未知,不思不勉非天也。知人而未知,擇執非人也。知天知人,只是一誠。誠只是如好好色,如惡惡臭,質之鬼神而無疑。鬼神也是色臭上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,百世之聖人也是色臭上。此關打得破,何理不可格?何事不可為?人不曾發念耳。

  道問學,即尊德性之大人也。廣大精微,高明中庸,新故禮厚,皆德性也。致之盡之極之道之溫之知之敦之崇之,皆學問事也。

  君子之道,暗然而日章。即生生之謂易,惟生生故日章。小人是襲取,不能生生故日亡。生生之本何在?以其淡,以其簡,以其溫,到底不著跡。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。

  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,只一格物盡之。惟精是格物,惟一是致知。仰觀俯察是格物,通德類情是致知。博文是格物,約禮是致知。知人無二,人心道心,勢不得不精,精便是一。那時止有道心,無人心。

  惟天下至聖,開口說聰明睿知。唯天下聖誠,說完又曰,苟不固聰明睿知,兩章須合看。

  聰明睿知,只是靈氣。寬裕溫柔,發強剛毅,齊莊中正,文理密察,皆靈氣之運用條理也。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,皆聰明睿知之靈氣。生生不窮,藏諸用故顯諸仁。天地聖人,原無異也。聖賢與愚夫婦,原無異也。

  宋儒謂天者理而已矣,今人祭天難道是祭理?

  《宗鏡錄》分性宗相宗。天命之謂性是性宗,體物而不可遺是相宗。淡簡溫是性宗,遠近風自微顯是相宗。

  論六十耳順,因曰吾人不獨耳要順,即目也要順。耳無毀譽,目無好醜便是。

  八識,識情也。此八識是生死極根,要從咽喉著力。曾子雲「而今而後吾知免夫」,與夫子雲「夕死可矣」同。

  言必信,行必果,硜硜之小人。即言不必信、行不必果之大人。

  信以成之,要上下相信,彼此相信,不是一己。如信而後諫,信而勞其民皆是。

  庚辰會試題:「博學而篤志,切問而近思。」先生常問諸孝廉曰,這學甚麼?志甚麼?問甚麼?思甚麼?俱無對。

  有性善,有性不善,堯舜桀紂是也。可以為善,可以為不善,中人是也。無善無不善,至善是也。

  人之性,如天乙之水,空空濛濛,落在城市便苦,落在山溪便甘,落在江河便淡,落在海便鹹。吾人亦然。水惟淡為真味,人惟善為真性。苦可使甘,甘亦可使苦,惟海中之鹹再不能挽回。氣質之性也。從天命之性出來。口老子只是一坤卦。

  賢者在位,能者在職,極妙。能者可勉進於賢,賢者不必其能。

  幹卦為堯用,坤卦為文王用。文王非不能用幹,以其時則亢也。鄂侯、玖侯,便是亢龍有悔。文王也不專坤卦,蓋幹體而坤用。

  用九,即君子行此四德,實時乘六龍。

  否泰俱曰拔茅茹,可見用人關國家氣運。用一君子便為泰之始,用一小人便為否之始,可不慎歟?

  幹母之蠱不可貞,口凡在母后事雖正道,不可認真說去。如左師觸讋之說趙後,便妙。

  大畜,四爻自牿其邪,五爻自豶其過。

  蹇利西南,坎本之坤,六五居中故。

  《繫辭》或單言乾坤,或單言六子。言乾坤而六子在其內,言六子而乾坤在其內。

  但言大員圖,不必看方圖。大員圖,六十四卦在焉。天地萬物,吾身亦在焉。

  剛柔相摩,八卦相蕩,不必如本義所雲。滿天地間便是剛柔相摩八卦相蕩。易如何與天地准?只是神無方而易無體。

  《河圖》五為生數,十為成數,何以專屬若此?天地間五行,如甲乙木也。甲為陽木,乙為陰木,便是一是二。

  天地之數五十有五,此數也。成變化而行鬼神,此氣也。數與氣,即理也。如四時、八節、二十四氣、七十二候,以至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數也。而春夏秋冬,寒熱溫涼,而萬物生長收藏。盛德大業,於是出焉。此中何處分理分氣分數!於何處尋太極也?故曰「無極而太極。」非有無極方生太極,以太極本無極也。

  神以知來,即是知以藏往。知來者逆,即是數往者順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,即是質諸三王而不謬。

  著卦爻,聖人以此洗心。及鉤深致遠等語,俱不拘著蓍龜。

  乾坤之聖人,以易簡始。知險知阻,若不易己先處於險,不簡己先處於阻,如何能知險阻也?不逆不億,所以為先覺,便是易簡。

  覺夢即生死也,夢時即遊魂為變。

  天地萬物鬼神,件件與吾人一體。今人語及輒不信。試觀六壬射覆者,或拈一莖草便知休咎得失。夫人之休咎得失,于莖草何預?而靈通乃爾,非一體故乎?

  訓詁解書,不如以書解書。以書解書,不如以心解書。

  《素問》人身脈名,《星經》諸星名,俱奇古,初何所取義?

  唐山夫人詩、衛夫人書,千古詩字之絕。

  項羽為漢祖之功臣,王郎為光武之功臣,陳友諒、張士誠為我太祖之功臣。

  韓信對「陛下不善將兵而善將將,此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。」此非對君之禮,宜雲「陛下南巡,臣豈有不至之理。」

  曹孟德文學書法兵略,千古一人。若正其心術,加以忠義,當在郭令公之上。令公明哲,尤有福。

  周家自後稷、公劉、太王、王季、文武,歷數聖人,始有天下。自成康後,絕不聞有令主,僅一虛王耳。商氏盛衰不一,賢聖之君六七作,周之前靈氣發洩已盡,便不可繼。然制度文字,綿密之甚,威烈以後,雖寄名諸侯之上,尚懾息不敢動也。

  評閱古人書,心眼各別。或主經濟,或主詞,或主場屋,未可概論。吾意想之,彼初旨又不爾也,須通融看。

  或問聖人貴象數,不貴心易。先生曰:幹陽物也,坤陰物也,是象數。剛柔合德,便是心易。仰觀俯察是象數,通神明之德、類萬物之情,便是心易。

  蕭伯玉(士瑋)刻《起信論解》,語及宗門。先生曰:不肖生平不喜譚宗。瞿曇氏四十九年說法,未嘗有宗,後來單留公案一則,拈花微笑而已。達摩東來始開宗乘,諸公繼之,自此多事。然古德本性員悟,當下應機,偶為拈示。即如趙州和尚,一領青布衫重三斤半,不過因彼問及,不得已借證。今性相未明,狂口棒喝,豈不大誤天下後世也。此事自有商量,並鑽研也不中用。如《論語》或問禘之說,夫子答訖又指其掌,豈非吾孔子之宗乎?他日夫子說一貫,門人問曾子,若複指其掌,便落第二義矣。

  先生語楊匏齋侍禦曰:吾輩而今讀書,非比諸生時博取科第也。今涉宦途,刻刻與死為鄰,讀書直為免死計,一日不讀書有陷於死地不自知者。更要諸生體認親切耳。

  夏初見盆花,歎曰:此盆景若丐者見之,了不相關,非幻乎?然非真幻也,自有真幻在。若丐者暖衣飽食,亦知愛盆景矣,則塵心終在。即吾人視以為幻,亦非真幻也,自有真幻在。

  嘗論及某君子,因言居官有禮有法。予曰:袁了凡以《大明律》先喪服圖,亦是先禮後法。先生曰:此人善讀書,君子懷刑便是一部《大明律》。

  某宦倨見邑令。先生曰:元許魯齋家居,邑尉經其門,魯齋聞呵殿聲立起坐。人問之,曰「父母官過,不敢自安。」吾侍禦時還裡,適主簿治行,即入巷避之。鄉紳示重,不在於此。

  縣令之任,切弗輕視。治朝廷之事,自上而下,至縣令而止。吏民之事,自下而上,從縣令而始。

  凡人皆有宿根;無貧無富,無貴無賤,無智無愚。如世宗皇帝好生,是道家宿根。某學士生平不近色,是禪家宿根。驢胎馬腹,披毛帶角,一念不善便墮此因。然驢胎馬腹,披毛帶角,本性不迷,也可成佛。今人昧卻因果耳。

  先生裡居,修海會禪院。語同年某曰:我修禪院當不費一錢。請其故,曰:財非我有,不視為己物,以世應世,何費之有?其募疏曰:竊聞有經世之學,有出世之學。經世則大成,集歸尼父。出世則最勝,無隃伽文。道本相須,見分歧指。言自總角已稟志皈依,迨於結綬遂迷因逐物,今偷生且六十年於茲矣。六十歲以前,備曆窮通禍福死生榮枯之相,回首盡是空華。六十歲以後,堪憐老死病苦三塗八難之因,究竟將歸輪藏。將來如赴死之牛犬,步步已迫死期。現在似少水之鮒魚,沾沾有何樂趣?馳逐于功名富貴聲華歌舞之場,愈增煩惱。即寄託在煙霞丘壑友朋文字之地,未證清涼。蓋前此尚有好醜兩途,賢愚並騖。後來只爭生死一路,豪喆難逃。刻刻不停,星星非故。且如最痛癢是血肉之軀,到頭果成何物?極親切是兒女之愛,臨期略不相關。一旦眼光落地,鬼手捉人,業力所牽,不知何處可上。識神未泯,總來忘想所招。現在五濁三毒之中惘然,果不知因,業不知報。誰向人天罪福之外,照見死此生彼?舍生受身,如來說為可憐閔者,豈虛語哉。從來佛種從緣,轉物須知,良以發信者因,起因者相,因相悟性。此中導引殊微,依實行權,在上感通良在。吾裡有海會院者,地可布金,人斯卓錫。邑中縉紳先生,後先項背相望。雲鶴翔楨,李飲茲口水。桐鸞絢釆,曾棲此雙林。既現長者宰官,應身說法,合莊嚴供養,成就威儀。睠言練若,新此祗洹,真俗同歸,人天作眼。瞻依調禦,免流浪一十二緣,借渡慈航,期度脫於百千萬劫。闡提慳是罪,波羅檀施為先。《經》雲愛欲為因,愛命為果。由有諸欲,助發愛性。是知愛即是病,佛即是醫。貝葉靈文中具驗方,見聞喜舍便為良藥。詎可無一辦香,向一佛二佛試種善根。從茲讀四句偈,于千劫萬劫,永護善果。既以福田淨土,接引中根,法雨慈雲,普沾含識。至覺海澄員,性天皎潔,同臻彼岸,共拔迷塗。端有待矣,夫豈徒哉。又思韓退之力避浮圖,大都是罪禍之粗,至法王奧義,未涉津涯。蘇子瞻深心禪說,亦僅窺遊戲之跡,止借義海餘波,時資筆楮。且舉而今而後,吾知免夫。所免者何事?君子無入而不自得,所得者安名?朝聞道夕死可矣,不聞則不可以死乎?未知生焉知死,知生即可謂知死乎?噫嘻!物不可以久居其所,窮於外者必反其家。古今大覺,均等仁慈,後先聖人,原同悲智。今茲盛舉,良為大事因緣。借此化城,徐趨寶所。謹疏。崇禎丙子歲杪朔一日,刑部右侍郎張慎言書。或曰疏中單從隻身說起,於普化之義何居?楊時化曰:此正所謂現宰官身而為說法也。

  昔人論多藏厚亡,原未嘗盛,則亦未始亡。天下之物,救天下之人,勿視為一家可矣。

  先生有《讀書說》,曰:人之讀書,如用飲食也。一日不再食則饑,乃彌年經月束書不觀何也。予悔壯而不知讀,雖讀而無用。今才知讀書是須臾不可離之物,然老而眊,又不能讀。利害禍福趨避之念,迫切無已,方乃讀此而未也。得之則生,失之則死,不止於死而已。非喜而讀,是懼而不得不讀也。喜而讀,欲罷不能。此中人以上,未易幾及。予中人以下,但是懼而不得不讀耳。貧乏之人,半菽不充,疏食飲水可幸無死,荼蓼之苦其甘如飴。何也?救死之念切也。日費千金無下箸處,強勉食之味如嚼蠟,此其故又何也?每念古人飲食之禮太盡,羹食則諸侯至於庶人無等,有膳,有醢,有饈,有飲,有修,有齊,更春夏秋冬之宜,芼蓼撰膽之制。噫!奉生之奢如此,豈作法於涼之意也與?因念讀書當如古人飲食之制,《六經》則黍稷稻粱也,史則膷臐膮醢也,漢魏以後詩則三酒五醴、清醆醷醳也,《管》、《韓》諸書則豕胾魚膾、腵修脯羹也,《韓》、《蘇》諸子則糗餌粉酡也,《山海》、《水經》、《汲塚》、《越絕》則芝栭菱椇、棗栗榛梅也,《老》、《莊》諸子則姜桂椒蓼也。靜則讀《易》讀《詩》,煩則《檀弓》短章,愁而鬱則歌《詩》詠《騷》,事隟則《史》、《鑒》。如春多酸夏多苦、春宜羔豚膏薌,夏宜腒鮪,秋犢麋,冬鮮羽也。漱其精,棄其餘。如魚去乙,兔去凥,羊冷毛而毳,鳥臕色而沙,鳴則不食也。《經》則咀其實,餘則挹芬。如黍稷稻粱侑以爪食雉羹、麥食脯羹也。靈文貝葉,則參術蓍苓乎初食阿含深密,次《般若》、《楞嚴》,次《楞伽》,卒以《法華》、《華嚴》飽焉。殆茗荈丹砂,陰陽日月之精氣耶?噫!嗟何及矣。予餓夫也,必待珍錯而後飽,則死久矣。簞食瓢飲,可以不死。不知何者是予究竟資糧也。噫!

  〔仁集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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