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孫中山 > 建國方略 | 上頁 下頁
第八章 有志竟成(4)


  時予適從美東行至三藩市,聞敗而後,則取道檀島、日本而回東方。過日本時,曾潛行登陸,隨為警察探悉,不准留居。遂由橫濱渡擯榔嶼,約怕失、克強、漢民等來會,以商捲土重來之計劃。時各同志以新敗之餘,破壞最精銳之機關,失卻最利便之地盤;加之新軍同志亡命南來者實繁有徒,招待安插,為力已窮;而吾人住食行動之資,將虞不繼。舉目前途,眾有憂色。詢及將來計劃,莫不唏噓太息,相視無言。予乃慰以:「一敗何足餒?吾曩之失敗,幾為舉世所棄,比之今日,其困難實百倍。今日吾輩雖窮,而革命之風潮已盛,華僑之思想已開,從今而後,只慮吾人之無計劃、無勇氣耳!如果眾志不衰,則財用一層,予當力任設法。」

  時各人親見擯城同志之窮,吾等亡命境地之困,日常之費每有不給,顧安得餘資以為活動。予再三言必可設法。伯先乃言:「如果欲再舉,必當立速遣人攜資數千金回國,以接濟某處之同志,免彼散去。然後圖集合,而再設機關以謀進行。吾等亦當繼續回香港與各方接洽。如是日內即需川資五千元;如事有可為,則又非數十萬大款不可。」予乃招集當地華僑同志會議,勖以大義,一夕之間,則醵資八千有奇。再令各同志擔任到各埠分頭勸募,數日之內,已達五六萬元,而遠地更所不計。既有頭批的款,已可分頭進行。計劃既定,予本擬遍游南洋英荷各屬,乃荷屬則拒絕不許予往,而英屬及暹邏亦先後逐予出境。如是則東亞大陸之廣,南洋島嶼之多,竟無一寸為予立足之地,予遂不得不遠赴歐美矣。到美之日,遍遊各地,勸華僑捐資以助革命,則多有樂從者矣。於是乃有辛亥三月二十九廣州之舉。是役也,集各省革命党之精英,與彼虜為最後之一搏。事雖不成,而黃花岡七十二烈士轟轟烈烈之概已震動全球,而國內革命之時勢實以之造成矣。此為吾黨第十次之失敗也。

  先是陳英士、宋鈍初、譚石屏〔譚人鳳,號石屏〕、居覺生等既受香港軍事機關之約束,謀為廣州應援;廣州既一敗再敗,乃轉謀武漢。武漢新軍自予派法國武官聯絡之後,革命思想日日進步,早已成熟。無如清吏防範亦日以加嚴。而端方調兵入川,湖廣總督瑞澂則以最富於革命思想之一部分交端方調遣。所以然者,蓋欲弭患于未然也。然自廣州一役之後,各省已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,而清吏皆盡入恐慌之地,而尤以武昌為甚。故瑞澂先與某國領事相約,請彼調兵船入武漢,倘有革命黨起事,則開炮轟擊。時已一日數驚,而孫武、劉公等積極進行,而軍中亦躍躍欲動。忽而機關破壞,拿獲三十餘人。時胡英〔瑛〕尚在武昌獄中,聞耗,即設法止陳英士等匆來。而炮兵與工程等營兵士已多投入革命党者,聞波等名冊已被搜獲,明日則必拿人等語。於是迫不及待,為自存計,熊秉坤首先開槍發難,而蔡濟民等率眾進攻,開炮轟擊督署。瑞澂聞炮,立逃漢口,請某領事如約開炮攻擊。以庚子條約,一國不能自由行動,乃開領事團會議。初意欲得多數表決,即行開炮攻擊以平之。各國領事對於此事皆無成見,惟法國領事羅氏乃予舊交,深悉革命內容;時武昌之起事第一日則揭櫫吾名,稱予命令而發難者。法領事于會議席上乃力言孫逸仙派之革命黨,乃以改良政治為目的,決非無意識之暴舉,不能以義和拳一例看待而加干涉也。時領袖領事為俄國,俄領事與法領事同取一致之態度,於是各國多贊成之。乃決定不加干涉,而並出宣佈中立之佈告。

  瑞澂見某領事失約,無所倚恃,乃逃上海。總督一逃,而張彪亦走,清朝方面已失其統馭之權,秩序大亂矣。然革命党方面,孫武以造炸藥誤傷未愈,劉公謙讓未遑,上海人員又不能到;於是同盟會會員蔡濟民、張振武等,乃迫黎元洪出而擔任湖北都督,然後秩序漸複。厥後黃克強等乃到。此時湘鄂之見已萌,而號令已不能統一矣。按武昌之成功,乃成於意外,其主因則在瑞澂一逃;倘瑞澂不逃,則張彪斷不走,而彼之統馭必不失,秩序必不亂也。以當時武昌之新軍,其贊成革命者之大部分已由端方調往四川,其尚留武昌者只炮兵及工程營之小部分耳,其他留武昌之新軍尚屬毫無成見者也。乃此小部分以機關破壞而自危,決冒險以圖功,成敗在所不計,初不意一擊而中也。此殆天心助漢而亡胡者歟!

  武昌既稍能久支,則所欲救武漢而促革命之成功者,不在武漢之一著,而在各省之響應也。吾黨之士皆能見及此,故不約而同,各自為戰,不數月而十五省皆光復矣。時響應之最有力而影響於全國最大者,厥為上海。陳英士在此積極進行,故漢口一失,英士則能取上海以抵之,由上海乃能窺取南京。後漢陽一失,吾党又得南京以抵之,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。則上海英士一木之支者,較他著尤多也。

  武昌起義之次夕,予適行抵美國哥羅拉多省之典華城〔今譯科羅拉多(Colorado)州的丹佛(Denver)市〕。十餘日前,在途中已接到黃克強在香港發來一電,因行李先運送至此地,而密電碼則置於其中,故途上無由譯之。是夕抵埠,乃由行李檢出密碼,而譯克強之電。其文曰:「居正從武昌到港,報告新軍必動,請速匯款應急」等語。時予在典華,思無法可得款,隨欲擬電覆之,令勿動。惟時已入夜,予終日在車中體倦神疲,思慮紛亂,乃止。欲于明朝睡醒精神清爽時,再詳思審度而後覆之。乃一睡至翌日午前十一時,起後覺饑,先至飯堂用膳,道經回廊報館,便購一報攜入飯堂閱看。坐下一展報紙,則見電報一段曰:「武昌為革命黨佔領。」如是我心中躊躇未決之覆電,已為之冰釋矣。乃擬電致克強,申說覆電延遲之由,及予以後之行蹤。遂起程赴美東。

  時予本可由太平洋潛回,則二十餘日可到上海,親與革命之戰,以快生平。乃以此時吾當盡力於革命事業者,不在疆埸之上,而在樽俎之間,所得效力為更大也。故決意先從外交方面致力,俟此問題解決而後回國。按當時各國情形:美國政府對於中國則取門戶開放、機會均等、領土保全,而對於革命則尚無成見,而美國輿論則大表同情於我。法國則政府、民間之對於革命皆有好意。英國則民間多表同情,而政府之對中國政策,則惟日本之馬首是瞻。德、俄兩國當時之趨勢,則多傾向於清政府;而吾黨之與彼政府民間皆向少交際,故其政策無法轉移。惟日本則與中國最密切,而其民間志士不獨表同情於我,且尚有捨身出力以助革命者。惟其政府之方針實在不可測,按之往事,彼曾一次逐予出境,一次拒我之登陸,則其對於中國之革命事業可知;但以庚子條約之後,彼一國不能在中國單獨自由行動。要而言之,列強之與中國最有關係者有六焉:美、法二國,則當表同情革命者也;德、俄二國,則當反對革命者也;日本則民間表同情,而其政府反對者也;英國則民間同情,而其政府未定者也。是故吾之外交關鍵,可以舉足輕重為我成敗存亡所系者,厥為英國;倘英國右我,則日本不能為患矣。

  予於是乃起程赴紐約,覓船渡英。道過聖路易城時,購報讀之,則有「武昌革命軍為奉孫逸仙命令而起者,擬建共和國體,其首任總統當屬之孫逸仙」云云。予得此報,於途中格外慎密,避卻一切報館訪員,蓋惡虛聲而圖實際也。過芝加古時,則帶同志朱卓文一同赴英。抵紐約時,聞粵中同志圖粵急,城將下。予以欲免流血計,乃致電兩廣總督張鳴岐,功之獻城歸降,而命同志全其性命。後此目的果達。到英國時,由美人同志成馬裡代約四國銀行團主任會談,磋商停止清廷借款之事。先清廷與四國銀行團結約,訂有川漢鐵路借款一萬萬元,又幣制借款一萬萬元。此兩宗借款,一則已發行債票,收款存備待付者;一則已簽約而未發行債票者。

  予之意則欲銀行團於已備之款停止交付,於未備之款停止發行債票。乃銀行主幹答以對於中國借款之進止,悉由外務大臣主持,此事本主幹當惟外務大臣之命是聽,不能自由作主也云云。予於是乃委託維加炮廠總理為予代表,往與外務大臣磋商,向英政府要求三事:一、止絕清廷一切借款;二、制止日本援助清廷;三、取消各處英屬政府之放逐令,以便予取道回國。三事皆得英政府允許。予乃再與銀行團主任開商革命政府借款之事。該主幹曰:「我政府既允君之請而停止吾人借款清廷,則此後銀行團借款與中國,只有與新政府交涉耳。然必君回中國成立正式政府之後乃能開議也。本團今擬派某行長與君同行歸國,如正式政府成立之日,就近與之磋商可也。」時以予在英國個人所能盡之義務已盡於此矣,乃取道法國而東歸。過巴黎,曾往見其朝野之士,皆極表同情於我,而尤以現任首相格利門梳〔今譯克裡孟梭(G. Clemenceau)〕為最懇摯。

  予離法國三十餘日,始達上海。時南北和議已開,國體猶尚未定也。當予未到上海之前,中外各報皆多傳佈謂予帶有鉅款回國,以助革命軍。予甫抵上海之日,同志之所望我者以此,中外各報館訪員之所問者亦以此。予答之曰:「予不名一錢也,所帶回者,革命之精神耳!革命之目的不達,無和議之可言也。」於是各省代表乃開選舉會于南京,選舉予為臨時總統。予於基督降生一千九百十二年正月一日就職。乃申令頒佈定國號為中華民國,改元為中華民國元年,採用陽曆。於是予三十年如一日之恢復中華、創立民國之志,于斯竟成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