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潁濱遺老傳


  潁濱遺老姓蘇氏,名轍,字子由。

  父曰眉山先生,隱居不出,老而以文名天下,天下所謂老蘇者也。歐陽文忠公以文章獨步當世,見先生而歎曰:「予閱文士多矣,獨喜尹師魯、石守道,然意常有所未足。今見君之文,予意足矣。」

  先生既不用於世,有子軾、轍,以所學授之,曰:「是庶幾能明吾學者。」

  母成國太夫人程氏,亦好讀書,明識過人,志節凜然,每語其家人:「二子必不負吾志。」

  轍年十九舉進士,釋褐。二十三舉直言,仁宗親策之於廷。時上春秋高,始倦於勤。轍因所問,極言得失,曰:「陛下即位三十餘年矣,平居靜慮,亦嘗有憂於此乎?無憂於此乎?臣伏讀制策,陛下既有憂懼之言矣。然臣愚不敏,竊意陛下有其言矣,未有其實也。往者寶元、慶曆之間,西羌作難,陛下晝不安坐,夜不安席,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。然自西方解兵,陛下棄置憂懼之心二十年矣。古之聖人,無事則深憂,有事則不懼。夫無事而深憂者,所以為有事之不懼也。今陛下無事則不憂,有事則大懼,臣以為憂樂之節易矣。臣疏遠屑,聞之道路,不知信否。近歲以來,宮中貴姬至以千數,歌舞飲酒,優笑無度,坐朝不聞諮謨,便殿無所顧問。三代之衰,漢、唐之季,女寵之害,陛下亦知之矣。久而不止,百蠹將由之而出。內則蠱惑之所汙,以傷和伐性;外則私謁之所亂,以敗政害事。陛下無謂好色于內不害外事也。今海內窮困,生民愁苦,而宮中好賜不為限極,所欲則給,不問有無。司會不敢爭,大臣不敢諫,執契持敕,迅若兵火。國家內有養士、養兵之費,外有北狄、西戎之奉,陛下又自為一阱以耗其遺餘。臣恐陛下以此得謗,而民心不歸也。策入,轍自謂必見黜。然考官司馬君實第以三等,范景仁難之。蔡君謨曰:「吾三司使也。司會之言,吾愧之而不敢怨。」

  惟胡武平以為不遜,力謂黜之。上不許,曰:「以直言召人,而以直棄之,天下謂我何?」

  宰相不得已,置之下第,除商州軍事推官。知制誥王介甫意其右宰相專攻人主,比之穀永,不肯撰詞。宰相韓魏公哂曰:「此人策語,謂宰相不足用,欲得婁師德,郝處俊而用之。尚以穀永疑之乎?」

  知制誥沈文通亦考官也,知其不然,故文通當制有愛君之言。諫官楊樂道見上曰:「蘇轍,臣所薦也。陛下赦其狂直而收之,盛德之事也,乞宣付史館。」

  上悅,從之。是時先君被命修《禮書》,而兄子瞻出簽書鳳翔判官,傍無侍子。轍乃奏乞養親。三年,子瞻解還,轍始求為大名推官。逾年,先君捐館舍。及除喪,神宗嗣位既三年矣,求治甚急。轍以書言事,即日召對延和殿。時王介甫新得幸,以執政領三司條例。上以轍為之屬,不敢辭。介甫急於財利,而不知本,呂惠卿為之謀主。轍議事多牾。一日,介甫出一卷書曰:「此青苗法也。諸君熟議之。有不便,以告勿疑。」

  他日,轍告之曰:「以錢貸民,使出息二分,本以救民之困,非為利也。然出納之際,吏緣為奸,雖有法不能禁。錢入民手,雖良民不免理費用。及其納錢,雖富民不免違限。如此,則鞭箠必用,州縣事不勝煩矣。唐劉晏掌國計,未嘗有所假貸。有尤之者,晏曰:『使民僥倖得錢,非國之福;使吏倚法督責,非民之便。吾雖未嘗假貸,而四方豐凶貴賤,知之未嘗逾時。有賤必糴,有貴必糶,以此四方無甚貴、甚賤之病,安用貸為?』晏之所言,則漢常平法耳。今此法見在而患不修,公誠有意於民,舉而行之,劉晏之功可立竣也。」

  介甫曰:「君言有理,當徐議行之。後有異論,幸勿相外也。」

  自此逾月不言青苗。會河北轉運判官王廣廉召議事。廣廉嘗奏乞度僧牒數千道為本錢,行陝西漕司私行青苗法,春散秋斂,與介甫意合,即謂而施之河北。自此青苗法遂行于四方。初,陳陽叔以樞密副使與介甫共事,二人操術不同。介甫所唱,陽叔不深和也。既召謝卿材、侯叔獻、陳知儉、王廣廉、王子韶、程顥、盧秉、王汝翼等八人,欲遣之四方,搜訪遺利。中外傳笑,知所遣必生事迎合,然莫敢言者。轍求見陽叔。陽叔逆問:「君獨來見,何也?」

  對曰:「有疑欲問公耳。近日召八人者,欲遣往諸路,不審公既知利害所在,事有名件而使往案實之耶,其亦未知其實、漫遣出外、網捕諸事也?」

  陽叔曰:「君意謂如何?」

  對曰:「昔嘉祐末,遣使寬恤諸路,事無所指,行者各務生事。既還奏,例多難行,為天下笑。今何以異此?」

  陽叔曰:「吾昔奉敕看詳寬恤等事,如範堯夫輩所請,多中理。」

  對曰:「今所遣如堯夫者有幾?」

  陽叔曰:「所遣果賢,將不肯行,君無過憂。」

  對曰:「公誠知遣使之不便,而恃遣者之不行,何如?」

  陽叔曰:「君姑退,得徐思之。」

  後數日,陽叔召屬官於密院言曰:「上即位之初,命天下監司具本路利害以聞,至今未上。今當遣使,宜得此以議,可草一劄子,乞催之。」

  惠卿覺非党中意,不樂,漫具草,無益也。轍知力不能救,以書抵介甫、陽叔,指陳其決不可者,且請補外。介甫大怒,將見加以罪。陽叔止之,奏除河南推官。會張文定知淮陽,以學官見辟,從之三年,授齊州掌書記。複三年,改著作佐郎。複從文定簽書南京判官。居二年,子瞻以詩得罪,轍從坐,謫監筠州鹽酒稅,五年不得調。

  平生好讀《詩》、《春秋》,病先儒多夫其旨,欲更為之傳。老子書與佛法大類,而世不知,亦欲為之注。司馬遷作《史記》,記五帝三代,不務推本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春秋》,而以世俗雜說亂之,記戰國事,多斷缺不完,欲更為《古史》。功未及究,移和歙績溪。始至,而奉神宗遺制,居半年,除秘書省校書郎。

  明年,至京師,除右司諫。宣仁後臨朝,用司馬君實、呂晦叔等,欲革弊事,舊相蔡確、韓縝,樞密使章惇皆在位,窺伺得失,中外憂之。轍言曰:先帝臨禦僅二十年,厲精政事,變更法度,將以力致太平,追複三代,是以擢任臣庶,多自屑致位公相。用人之速,近世無與比者。究觀聖意,本欲求賢自助,以利安生民,為社稷長久之計,豈欲使左右大臣媮合苟容、出入唯唯、危而不持、顛而不扶、竊取利祿以養妻子而已哉!然自法行以來,民力凋弊,海內愁怨。先帝晚年,寢疾彌留,照知前事之失,親發德音,將洗心自新,以合天意,而此志不遂,奄棄萬國。天下聞之,知前日弊事,皆先帝之所欲改,思慕聖德,繼之以泣。是以皇帝踐祚,聖母臨政,奉承遺旨,罷導洛,廢市易,損青苗,止助役,寬保甲,免買馬,放修城池之役,複茶鹽鐵之舊,黜吳居厚、呂孝廉、宋用臣、賈青、王子京、張誠一、呂嘉問、蹇周輔等。命令所至,細民鼓舞相賀。臣愚不知朝廷以為凡此誰之罪也?上則大臣蔽塞聰明,逢君之惡;下則屑貪冒榮利,奔競無恥。二者均皆有罪,則大臣以任重責重,屑以任輕責輕,雖三尺童子所共知也。今朝廷既已罷黜屑,至於大臣,則因而任之,將複使燮和陰陽,陶冶民物,臣竊惑矣。竊惟朝廷之意,將以體貌大臣,待其愧恥自去,以全國體。今確等自山陵以後,猶偃然在職,不肯引咎辭位以謝天下。謹案確等受恩最深,任事最久,據位最尊,獲罪最重,而有靦面目,曾不知愧。確等誠以昔之所行為是耶,則今日安得不爭?以昔之所行為非耶,則昔日安得不言?窮究其心,所以安而不去者,蓋以為是皆先帝所為,而非吾過也。夫為大臣,忘君徇己,不以身任罪戾,而歸咎先帝,不忠不孝,寧有過此?臣竊不忍千載之後書之簡策。大臣既自處無過之地,則先帝獨被惡名。此臣所以痛心疾首,當食不飽,至於涕泗之橫流也。陛下何不正其罪名,上以為先帝分謗,下以慰臣子之意。今獨以法繩治屑,而置確等,大則無以顯揚聖考之遺意,小則無以安反側之心。故臣竊謂大臣誠退,則屑非建議造事之人,可一切不治,使得革面從君,竭力自效,以洗前惡。伏乞出臣此章,宣示確等,使自處進退之分。臣雖萬死不恨也。三人竟皆逐去,然卒不以其前後反復歸咎先帝罪之,世以為恨。呂惠卿始諂事介甫,倡行虐政,以害天下,其後勢鈞力抗,則傾陷介甫,甚于仇讎,世尤惡之。時惠卿自知罪大,乞宮觀自便,不預貶竄。轍具疏其奸,請加深譴,乃以散官安置建州,天下韙之。司馬君實既以清德雅望專任朝政,然其為人不達吏事,知雇役之害,欲複行差役,不知差雇之弊,其實相半,講之未詳,而欲一旦複之。民始聞而喜,徐而疑懼,君實不信也。王介甫以其私說為《詩書新義》以考試天下士,學者病之。君實改為新格,而勢亦難行。

  方議未定,轍言:「自罷差役,至今僅二十年,吏民皆未習慣。況役法關涉眾事,根牙磐錯,行之徐緩,乃得審詳。若不窮究首尾,匆遽便行,恐既行之後,別生諸弊。今州縣役錢,例有積年寬剩,大約足支數年,若且依舊雇役,盡今年而止。催督有司審議差役,趁今冬成法,來年役使鄉戶。但使既行之後,無複人言,則進退皆便。」

  又言:「進士來年秋試,日月無幾,而議不時決,傳聞四方,不免惶惑。詩賦雖號小技,而比次聲律,用功不淺。至於治經,誦讀講解,尤不可輕易。要之,來年皆未可施行。欲乞先降指揮,來年科場,一切如舊,惟經義兼取注疏及諸家議論,或出己見,不專用王氏學。仍罷律義,令天下舉人知有定論,一意為學,以待選式。然後徐議元祐五年以後科舉格式,未為晚也。」

  眾皆以為便,而君實始不悅矣。是歲上將親饗明堂,轍言曰:三代常祀,一歲九祭天,再祭地,皆天子親之。故於其祭也,或祭昊天,或祭五天,或獨祭一天,或祭皇地祇,或祭神州地祇。要於一歲,而親祀必遍。降及近世,歲之常祀,皆有司攝事。三歲而後一親祀,親祀之疏數,古今之變,相遠如此。然則其禮之不同,蓋亦其勢然也。謹按國朝舊典,冬至圜丘,必兼饗天地,從祀百神。若其有故,不祀圜丘,別行他禮,或大雩於南郊,或大饗於明堂,或恭謝於大慶,皆用圜丘禮樂神位。其意以為皇帝不可以三年而不親祀天地百神故也。臣竊見皇祐明堂,遵用此法,最為得禮。自皇祐以後,凡祀明堂,或用鄭氏說,獨祀五天帝,或用王氏說,獨祀昊天上帝。雖于古學,各有援據,而考之國朝之舊,則為失當。蓋儒者泥古而不知今,以天子每歲遍祀之儀,而議皇帝三年親祀之禮,是以若此其疏也。今者皇帝陛下對越天命,逾年即位,將以九月有事於明堂,義當並見天地,遍禮百神,躬薦誠心,以格靈貺。臣恐有司不達禮意,以古非今,執王、鄭偏說以亂本朝大典。夫禮沿人情,人情所安,天意必順。今皇帝陛下始親祠事,而天地百神無不鹹秩,豈不俯合人情,仰符天意!臣愚欲乞明詔禮官,今秋明堂用皇祐明堂典禮,庶幾精誠陟降,溥及上下。時大臣多牽于舊學,不達時變,奏入不報。然轍以為《周禮》一歲遍祭天地,皆人主親行,故郊丘有南北,禮樂有同異。自漢、唐以來,禮文日盛,費用日廣,事與古異,故一歲遍祀,不可複行。唐明皇天寶初,始定三歲一親郊,於致齋之日,先享太清宮,次享太廟,然後合祭天地,從祀百神。所以然者,蓋謂三年一次大禮,若又不遍,則於人情有所不安。至於遍祭之禮,已自差官攝事,未嘗少廢。此近世變禮,非複三代之舊。而議者欲以三代遺文,參亂其間,失之遠矣。至七年,上將親郊,轍備位政府,乃與諸公共伸前議,合祭天地,職者以為當。初,神宗以夏國內亂,用兵攻討,于熙河路增置蘭州,于延安路增置安疆、米脂等五寨。至此,夏國雖屢遣使,而未修職貢。

  二年,夏始來賀登極,使還,未出境,又遣使入界。朝廷知其有請地之意,然大臣議棄守未決。轍言曰:頃者四人雖至,而疆埸之事,初不自言。度其狡心,蓋知朝廷厭兵,確然不請,欲使此議發自朝廷,是以為重。朝廷深覺其意,忍而不予,情得勢窮,始來請命。今若又不許,使其來使徒手而歸,一失此機,必為後悔。彼若點集兵馬,屯聚境上,許之則畏兵而予,不復為恩;不予則邊釁一開,禍難無已。間不容髮,正在此時,不可失也。今議者不深究利害,妄立堅守之議,苟避棄地之名,不度民力,不為國計,其意止欲私己自便,非社稷之計也。臣又聞議者或謂棄守皆不免用兵,棄則用兵必遲,守則用兵必速。遲速之間,利害不遠,若遂以地予之,恐非得計。臣聞聖人應變之機,正在遲速之際,但使事變稍緩,則吾得算已多。昔漢文、景之世,吳王濞內懷不軌,稱病不朝,積財養兵,謀亂天下。文帝專務含養,置而不問,加賜幾杖,恩禮日隆。濞雖包藏禍心,而仁澤浸漬,終不能發。及景帝用晁錯之謀,欲因其有罪,削其郡縣。以為削之亦反,不削亦反,削之則反疾而禍小,不削則反遲而禍大。削書一下,七國盡反。至使景帝發天下兵,遣三十六將,僅而破之。議者若不計利害之淺深,較禍福之輕重,則文帝隱忍不決,近於柔仁,景帝剛斷必行,近于強毅。然而如文帝之計,禍發既遲,可以徐為備禦,稍經歲月,變故自生,以漸制之,勢無不可。如景帝之計,禍發既速,未及旋踵,已至交兵。鋒刃既接,勝負難保,社稷之命,決於一日。雖食晁錯之肉,何益於事?今者欲棄之策,與文帝同,而欲守之計,與景帝類。臣乞宣諭執政,欲棄者,理直而禍緩;欲守者,理曲而禍速。曲直遲速,孰為利害?況今日之事,主上妙年,母后聽斷,將帥吏士,恩情未接,兵交之日,誰使效命。若其羽書遝至,勝負紛然,臨機決斷,誰任其責。惟乞聖心以此反復思慮,早賜裁斷,無使西戎別致猖狂、棄守之議皆不得其便。於是朝廷許還五寨,夏人遂服。轍尋遷起居郎,為中書舍人。時朝廷起文潞公於既老,以太師平章軍國重事。初,元豐中,河決大吳,先帝知故道不可複還,因導之北流。水性已順,惟河道未深,堤防未立,歲有決溢之患,本非深害也。至此,諸公皆未究悉河事,而潞公欲以河為重事,中書侍郎呂微仲、樞密副使安厚卿從而知之。始謂河西北流入泊澱,久必淤淺,異日或從北界入海,則河朔無以禦狄。故三人力主回河之計,諸公莫能奪。呂晦叔時為中書相,轍間見問曰:「公自視智勇孰與先帝?勢力隆重能鼓舞天下孰與先帝?」

  晦叔驚曰:「君何言歟?」

  對曰:「河決而北,自先帝不能回,而諸公欲回之,是自謂智勇勢力過先帝也。且河決自元豐,導之北流,亦自元豐。是非得失,今日無所預。諸公不因其舊而修其未完,乃欲取而回之,其為力也難,而其為責也重矣!」

  晦叔唯唯曰:「當與諸公籌之。」

  既而回河之議紛紛而起,晦叔亦以病沒。轍遷戶部侍郎,嘗因轉對言曰:財賦之原,出於四方,而委於中都。故善為國者,藏之於民,其次藏之州郡。州郡有餘,則轉運司常足,轉運司既足,則戶部不困。唐制:天下賦稅,其一上供,其一送使,其一留州。比之於今,上供之數,可謂少矣。然每有緩急,王命一出,舟車相銜,大事以濟。祖宗以來,法制雖殊,而諸道畜藏之計,猶極豐厚。是以斂散及時,縱舍由己,利柄所在,所為必成。自熙寧以來,言利之臣不知本末之術,欲求富國,而先困轉運司,轉運司既困,則上供不繼,上供不繼,而戶部亦憊矣。兩司既困,故內帑別藏,雖積如丘山,而委為朽壤,無益於算。故臣願舉近歲朝廷無名封樁之物,歸之轉運司。蓋禁軍闕額與差出衣糧、清、汴水腳與外江綱船之類,一經擘畫,例皆封樁。夫闕額禁軍,尋當以例物招置,而出軍衣糧,罷此給彼,初無封樁之理。至於清、汴水腳,雖減於舊,而洛口費用,實倍於前。外江綱船,雖不打造,而雇船運糧,其費特甚。重複刻剝,何以能堪?故臣謂諸如此比,當一切罷去,況祖宗故事,未嘗有此,但有司固執近事,不肯除去。惟陛下斷而與之,則轉運司利柄稍複,而戶部亦有賴矣。朝廷重違近制,卒不能改,尋又言:臣謹以祖宗故事,考今日本部所行,體例不同,利害相遠,恐合隨事措置,以塞弊原。謹昧死具三弊以聞。其一曰分河渠案以為都水監,其二曰分胄案以為軍器監,其三曰分修造案以為將作監。三監皆隸工部,則本部所專,其餘無幾,出納損益,制在他司。頃者,司馬光秉政,知其為害,嘗使本部收攬諸司利權。當時所收,不得其要,至今三案猶為他司所擅,深可惜也。祖宗參酌古今之宜,建立三司,所領天下事,幾至大半,權任之重,非他司比,推原其意,非以私三司也。事權分,則財利散,雖欲求富,其道無由。蓋國之有財,猶人之有飲食。飲食之道,當使口司出納,而腹制多寡,然後分佈氣血,以養百骸。耳目賴之以為明,手足賴之以為力。若不專任口腹,而使手足、耳目得分治之,則雖欲求一飽,不可得矣,而況于安且壽乎!今戶部之在朝廷,猶口腹也,而使他司分治其事,何以異此?自數十年以來,群臣不明祖宗之意,每因一事不舉,輒以三司舊職分建他司。利權一分,用財無藝。他司以辦事為效,則不恤財之有無;戶部以給財為功,則不問事之當否。彼此各營一職,其勢不復相知,雖使戶部得才智之臣,終亦無益,能否同病,府庫卒空。今不早救,後患必甚。昔嘉祐中,京師頻歲大水,大臣始取河渠案置都水監。置監以來,比之舊案,所補何事?而大不便者,河北有外監丞,侵奪轉運司職事。轉運司之領河事也,郡之諸埽,埽之吏兵、儲蓄,無事則分,有事則合,水之所向,諸埽趨之,吏兵得以並功,儲蓄得以並用。故事作之日,無暴斂傷財之患;事定之後,徐補其闕,兩無所妨。自有監丞,據法責成,緩急之際,諸埽不相為用,而轉運司不勝其弊矣。此工部都水監為戶部之害,一也。先帝一新官制,並建六曹,隨曹付事,故三司故事多隸工曹,名雖近正而實非利。昔胄案所掌,今內為軍器監而上隸工部,外為都作院而上隸提刑司,欲有興作,戶部不得與議。訪聞河北道近歲為羊渾脫,動以千計。渾脫之用,必軍行乏水,過渡無船,然後須之。而其為物,稍經歲月,必至蠹敗。朝廷無出兵之計,而有司營職不顧利害,至使公私應副虧財害物。若專在轉運司,必不至此。此工部都作院為戶部之害,二也。昔修造案掌百工之事,事有緩急,物有利害,皆得專之。今工部以辦職為事,則緩急利害,誰當議之?朝廷近以箔場竹箔積久損爛,創令出賣,上下皆以為當。指揮未幾,複以諸處營造,歲有科制,遂令般運堆積,以分出賣之計。臣不知將作見工幾何,一歲所用幾何。取此積彼,未用之間,有無損敗,而遂為此計。本部雖知不便,而以工部之事,不敢複言。此工部將作監為戶部之害,三也。凡事之類此者多矣,臣不能遍舉也。故願明詔有司,罷外水監丞,舉河北河事及諸路都作院皆歸轉運司。至於都水、軍器、將作三監,皆兼隸戶部,使定其事之可否,裁其費之多少,而工部任其功之良苦,程其作之遲速。苟可否、多少在戶部,則傷財害民,戶部無所逃其責矣;苟良苦、遲速在工部,則敗事乏用,工部無所辭其譴矣。利出於一,而後天下貧富可責之戶部矣。

  朝廷以為然,從之,惟都水監仍舊。轍自為中書舍人,與范子功、劉貢父同詳定六曹條例。子功領吏部。元豐所定吏額,主者苟悅群吏,比舊額幾數倍。朝廷患之,命量事裁減,已再上再卻矣。子功奉使,轍兼領其事。吏有白中孚者,進曰:「吏額不難定也。昔之流內銓,今侍郎左選也,事之煩劇,莫過此矣。昔銓吏止十數,而今左選吏至數十。事不加舊,而用吏至數倍,何也?昔無重法、重祿,吏通賕賂,則不欲人多以分所得。今行重法,給重祿,賕賂比舊為少,則不忌人多而幸於少事。此吏額多少之大情也。舊法,日生事以難易分七等,重者至一分,輕者至一厘以下,積若干分而為一人。今若取逐司兩月事定其分數,則吏額多少之限,無所逃矣。」

  轍以其言遍問屬官,皆莫應。獨李之儀對曰:「是誠可為也。」

  即與之儀議之曰:「此群吏身計所系也。若以分數為人數,必大有所損,將大致紛訴,雖朝廷亦將不能守。」

  乃具以白宰執,請據實立額,俟吏之年滿轉出,或事故死亡者勿補,及額而止。不過十年,羨額當盡。功雖稍緩,而見吏知非身患,不復怨矣。諸公以為然,遂申尚書省,取諸司兩月生事。諸司吏皆疑懼,莫肯供,再申,乞榜諸司,使知所立額,俟他日見闕不補,非法行之日,即有減損也。榜出,文字即具,至是成書,以申三省。左僕射呂微仲大喜,欲攘以為己功,以問三省吏,皆莫曉。有諸司吏任永壽者,頗知其意。微仲悅之,於尚書省創吏額房,使永壽與三省吏數人典之。小人無遠慮,而急於功利,即背前約,以立額日裁損吏員,複以好惡改易諸吏局次。〈凡近下吏人,惡為上名所壓者,即為撥出上名于他司,閑慢司分欲入要地者,即自寺監撥入省曹之類是也。〉凡奏上行下,皆微仲專之,不復經三省。法出,中外洶洶,微仲既為禦史所攻,永壽亦以恣橫贓汙,以徒罪刺配。久之,微仲知眾不伏,乃使左右司再加詳定,略依本議行下。時子瞻自翰林學士出知余杭,朝廷即命轍代為學士,尋又兼權吏部尚書。未幾,奉使契丹,虜以其侍讀學士王師儒館伴。師儒稍讀書,能道先君及子瞻所為文,曰「恨未見公全集」,然亦能誦《服伏苓賦》等,虜中類相愛敬者。

  還朝,為禦史中丞。命由中出,宰相以下多不悅。所薦禦史,率以近格不用。自元祐初,革新庶政,至是五年矣。一時人心已定,惟元豐舊黨分佈中外,多起邪說以搖撼在位。呂微仲與中書侍郎劉莘老二人尤畏之,皆持兩端,為自全計,遂建言欲引用其党,以平舊怨,謂之「調停」。宣仁後疑不決,轍於延和麵論其非。退,複再以劄子論之。

  其一曰:臣近面論君子小人不可並處朝廷,竊觀聖意,似不以臣言為非者。然天威咫尺,言詞迫遽,有所不盡,退伏思念,若使邪正並進,皆得預聞國事,此治亂之幾,而朝廷所以安危者也。臣誤蒙聖恩,典司邦憲。臣而不言,誰當救其失者。謹複稽之古今,考之聖賢之格言,莫不謂親近君子,斥遠小人,則人主尊榮,國家安樂。疏外君子,進任小人,則人主憂辱,國家危殆。此理之必然,非一人之私言也。其于《周易》,所論尤詳,皆以君子在內,小人在外,為天地之常理,小人在內,君子在外,為陰陽之逆節。故一陽在下,其卦為《複》;二陽在下,其卦為《臨》。陽雖未盛,而居中得地,聖人知其有可進之道。一陰在下,其卦為《姤》;二陰在下,其卦為《遁》。陰雖未壯,而聖人知其有可畏之漸。若夫居天地之正,得陰陽之和者,惟《泰》而已。《泰》之為象,三陽在內,三陰在外。君子既得其位,可以有為,小人奠居於外,安而無怨,故聖人名之曰「泰」。《泰》之言安也,言惟此可以久安也。方泰之時,若君子能保其位,外安小人,使無失其所,則天下之安,未有艾也。惟恐君子得位因勢陵暴小人,使之在外而不安,則勢將必至於反復。故《泰》之九三曰:「無平不陂,無往不復。」

  竊惟聖人之戒,深切詳盡,所以誨人者至矣。獨未聞以小人在外,憂其不悅而引之於內,以自遺患者也。故臣前所上劄子,亦以謂小人雖決不可任以腹心,至於牧守四方,奔走庶務,各隨所長,無所偏廢。寵祿恩賜,彼此如一,無一可指,如此而已。若遂引而置之於內,是猶畏盜賊之欲得財,而導之於寢室,知虎豹之欲食肉,而開之以坰牧。天下無此理也。且君子小人,勢同冰炭,同處必爭。一爭之後,小人必勝,君子必敗。何者?小人貪利忍恥,擊之難去,君子潔身重義,知道之不行,必先引退。故古語曰:「一薰一蕕,十年尚猶有臭。」

  蓋謂此矣。先帝以聰明聖智之資,疾頹靡之俗,將以綱紀四方,追跡三代。今觀其設意,本非漢、唐之君所能仿佛也。而一時臣佐,不能將順聖德,造作諸法,率皆民所不悅。及二聖臨禦,因民所願,取而更之,上下欣慰。當此之際,先朝用事之臣,皆布列於朝。自知上逆天意,下失民心,彷徨踧踖,若無所措。朝廷雖不加斥逐,其勢亦自不能複留矣。尚賴二聖慈仁,不加譴責,而宥之于外,蓋已厚矣。今者政令已孚,事勢大定,而議者惑於浮說,乃欲招而納之,與之共事,欲以此「調停」

  其黨。臣謂此人若返,豈肯徒然而已哉!必將戕害正人,漸復舊事,以快私忿。人臣被禍,蓋不足言,臣所惜者,祖宗朝廷也。蓋自熙寧以來。小人執柄二十年矣,建立党與,佈滿中外,一旦失勢,晞覬者多。是以創造語言,動搖貴近,協之以禍,誘之以利,何所不至。臣雖未聞其言,而概可料矣。聞者若又不加審察,遽以為然,豈不過甚矣哉!臣聞管仲治齊,奪伯氏駢邑三百,飯蔬食,沒齒無怨言。諸葛亮治蜀,廢廖立、李嚴為民,徙之邊遠,久而不召。及亮死,二人皆垂泣思亮。夫駢、立、嚴三人者,皆齊、蜀之貴臣也。管、葛之所以能戮其貴臣,而使之無怨者,非有他也,賞罰必公,舉措必當,國人皆知所與之非私,而所奪之非怨,故雖仇讎莫不歸心耳。今臣竊觀朝廷用舍施設之間,其不合人心者,尚不為少,彼既中懷不悅,則其不服固宜。今乃直欲招而納之,以平其隙,臣未見其可也。《詩》曰:「無競維人,四方其訓之。」

  陛下誠以異同反復為憂,惟當久任才性忠良、識慮明審之士,但得四五人常在要地,雖未及皋陶、伊尹,而不仁之人知自遠矣。惟陛下斷自聖心,不為流言所惑,毋使小人一進,後有噬臍之悔,則天下幸甚。臣既待罪執法,若見用人之失,理無不言,言之不從,理不徒止。如此則異同之跡,益複著明。不若陛下早發英斷,使彼此泯然無跡。可見之為善也。奏入,宣仁後命宰執于廉前讀之,仍諭之曰:「蘇轍疑吾君臣遂兼用邪正,其言極中理。」

  諸公相從和之。自此參用邪正之說衰矣。轍複奏曰:聖人之德,莫如至誠。至誠之功,存於不息,有能推至誠之心而加之以不息之久,則天地可動,金石可移,況於斯人,誰則不服?臣伏見太皇太后陛下、皇帝陛下,隨時馳張,改革弊事,因民所惡,屏去小人。天下本無異心,群黨自作浮議。近者德音一發,眾心渙然,正直有依,人知所向。惟二聖不移此意,則天下誰敢不然?衛多君子,而亂不生,漢用汲黯,而叛者寢。苟存至誠不息之意,自是太平可久之功。此實社稷之福,天下之幸也。然臣以謂昔所柄任,其徒實繁,布列中外,豈免窺伺?若朝廷施設必當,則此輩覬望自消。昔田蚡為相,所為貪鄙,則竇嬰、灌夫睥睨宮禁。諸葛亮治蜀,行法廉平,則廖立、李嚴雖流徙邊郡,終身無怨。此則保國寧人之要術,自古聖賢之所共由者也。臣竊見方今天下雖未大治,而祖宗綱紀具在,州郡民物粗安。若大臣正己平心,無生事要功之意,因弊修法,為安民靖國之術,則人心自定,雖有異黨,誰不歸心。向者異同反復之心,蓋亦不足慮矣。但患朝廷舉事,類不審詳。曩者,黃河北流,正得水性,而水官穿鑿,欲導之使東,移下就高,汩五行之理。及陛下遣官按視,知不可為,猶或固執不從。經今累歲,回河雖罷,減水尚存,遂使河朔生靈財力俱困。今者西夏、青唐,外皆臣順,朝廷招來之厚,惟恐失之。而熙河將吏創築二堡,以侵其膏腴;議納醇忠,以奪其節鋮。功未可覬,爭已先形。朝廷雖知其非,終不明白處置,若遂養成邊釁,關陝豈複安居?如此二事,則臣所謂宜正已平心,無生事要功之意者也。昔嘉祐以前,鄉差衙前,民間常有破產之患。熙寧以後,出賣坊場以雇衙前,民間不復知有衙前之苦。及元祐之初,務於復舊,一例複差。官收坊場之錢,民出衙前之費,四方驚顧,眾議沸騰。尋知不可,旋又複雇。雇法有所未盡,但當隨事修完。而去年之秋,複行差法。雖存雇法,先許得差。州縣官吏利在起動人戶,以差為便。差法一行,即時差足,雇法雖在,誰複肯行。臣頃奉使契丹,河北官吏皆為臣言:「豈朝廷欲將賣坊場錢別作支費耶。不然,何故惜此錢而不用,竭民力以供官。」

  此聲四馳,為損非細。又熙寧雇役之法,三等人戶並出役錢,上戶以家產高強,出錢無藝,下戶昔不充役,亦遣出錢。故此二等人戶不免諮怨。至於中等,昔既已自差役,今又出錢不多,雇法之行,最為其便。及元祐罷行雇法,上下二等,欣躍可知,唯是中等則反為害。臣請且借畿內為比,則其餘可知矣。畿縣中等之家,例出役錢三貫,若經十年,為錢三十貫而已。今差法既行,諸縣手力,最為輕役;農民在官,日使百錢,最為輕費,錢一歲之用,已為三十六貫。二年役滿,為費七十餘貫。罷役而歸,寬鄉得閒三年,狹鄉不及一歲。以此較之,則差役五年之費,倍於雇役十年。賦役所出,多在中等,如此安得民間不以今法為害而熙寧為利乎。

  然朝廷之法,官戶等六色役錢,只得支雇役人。不及三年,處州役而不及縣役,寬剩役錢,只得通融鄰路鄰州,而不及鄰縣。人戶願出錢雇人充役者,只得自雇,而官不為雇。如此之類,條目不便者非一,故天下皆思雇役,而厭差役,今五年矣。如此二事,則臣所謂宜因弊修法,為安民靖國之術者也。臣以聞見淺狹,不能盡知當今得失。然四事不去,如臣等輩猶知其非,而況于心懷異同、志在反復、幸國之失有以藉口者乎。臣恐如此四事,彼已默識於心,多造謗議,待時而發,以搖撼眾聽矣。伏乞宣諭宰執,事有失當,改之勿疑,法或未完,修之無倦。苟民心既得,則異議自消。陛下端拱以享承平,大臣逡巡以安富貴,海內蒙福,上下所同,豈不休哉。然大臣怙權恥過,終莫肯改。比轍為執政,三省又奏除李清臣為吏部尚書,給事中范祖禹封還詔書進呈,不允。祖禹執奏如初,左正言姚勔亦言不當,三省複除蒲宗孟兵部尚書。轍謂諸公:「且候邦直命下,然後議此,如何?」

  皆不應。及簾前,微仲奏:「諸部久闕尚書,見在人皆資淺未可用,又不可闕官,須至用前執政。」

  上有黽俯從之之意,轍奏:「前日除李清臣,給諫紛然爭之未定。今又用宗孟,恐不便。」

  宜仁後曰:「奈闕官何?」

  轍曰:「尚書闕官已數年,何嘗闕事?今日用此二人,正與去年用鄧溫伯無異。此三人者,非有大惡,但昔與王珪、蔡確輩並進,意思與今日聖政不合。見今尚書共闕四人,若並用似此四人,使互進黨類,氣勢一合,非獨臣等耐何不得,亦恐朝廷難耐何矣!且朝廷只貴安靜,如此用人,台諫安得不言?臣恐自此鬧矣。」

  宣仁後曰:「信然,不如且靜。」

  諸公遂卷除目持下。轍又奏:「臣去年初作中丞,首論此事,聖意似以臣言為然。今未及一年,備位於此,若遂不言,實恐陛下怪臣前後異同。」

  上曰:「然。」

  乃退。六年春,詔除尚書右丞,轍上言:「臣幼與兄軾同受業先臣,薄祐早孤。凡臣之宦學,皆兄所成就。今臣蒙恩與聞國政,而兄適亦召還,本除吏部尚書,複以臣故,改翰林承旨。臣之私意,尤不遑安,況兄軾文學政事,皆出臣上。臣不敢遠慕古人舉不避親,只乞寢臣新命,得與兄同備從官,竭力圖報,亦未必無補也。」

  不聽。逾年遷門下侍郎。時呂微仲與劉莘老為左右相。微仲直而暗,莘老曲意事之,事皆決于微仲。惟進退士大夫,莘老陰竊其柄,微仲不悟也。轍居其間,跡危甚。莘老昔為中司,台中舊僚,多為之用,前後非意見攻。宣仁後覺之,莘老既以罪去,微仲知轍無他,有相安之意,然其為人則如故,天下事卒不能大有所正,至今愧之。蓋是時所爭議,大者有二:其一,西邊事。其二,黃河事。初,夏人來賀登極,相繼求和,且議地界。朝廷許之,本約地界已定,然後付以歲賜。久之,議不決。明年,夏人多保忠以兵襲涇原,殺掠弓箭手數千人而去。朝廷隱忍不問,即遣使往賜策命。夏人受禮倨慢,以地界為詞,不復入謝,且再犯涇原。四年,乃複來賀坤成,且議地界。朝廷急於招納,疆議未定,先以歲賜予之。尋覺不便,乃於疆事多方侵求,不守定約。而熙河將佐範育、種誼等,又背約侵築質孤、勝如二堡,夏人隨即平湯。育等又欲以兵納趙醇忠,又擅招蕃部千餘人。朝廷卻而不受,西邊騷然。轍力言其非,乞罷育、誼,更擇老將以守熙河,宣仁後深以為是,而大臣主之。

  轍面奏:「此輩皆大臣親舊,不忍壞其資任,雖其同列,亦不敢異議。陛下獨不見黃河事乎?當時德音宣諭,至深至切,然非大臣意,至今不了。人君與人臣事體不同。人臣雖明見是非,而力所不加,須至且止。人主於事,不知則已,知而不得行,則事權去矣。臣今言此,蓋欲陛下收攬威柄,以正君臣之分而已。若專聽其所為,不以漸制之,及其太甚,必加之罪,只如韓維專恣太甚,范純仁阿私太甚,皆不免逐去。事至如此,豈朝廷美事?故臣之意,蓋欲保全大臣,非欲害之也。」

  宣仁後極以為然,而不能用。六年六月,熙河奏:「夏人十萬騎壓通遠軍境上,挑掘所爭崖巉,殺人三日而退。乞因其退軍未能複出,急移近裡堡寨,於界上修築,乘利而往,不須複守誠信。」

  諸公會議都堂,轍謂微仲:「今欲議此事,當先定議,欲用兵耶,不用兵耶?」

  微仲曰:「如合用兵,亦不得不用。」

  轍曰:「凡欲用兵,先論理之曲直。我若不直,則兵決不當用。朝廷頃與夏人商量地界,欲用慶曆舊例,以漢蕃見今住坐處當中為界,此理最為簡直。夏人不從,朝廷遂不固執。蓋朝廷臨事,常患先易後難,此所謂先易者也。既而許於非所賜城寨,依綏州例,以二十裡為界,十裡為堡鋪,十裡為草地。〈非所賜城寨,指謂延州、塞門、義合、石州、吳堡、蘭州諸城寨,通遠軍定西城。〉要約才定,朝廷又要於兩寨界首相望侵系蕃地,一抹取直,夏人黽俯見從。要約未定,朝廷又要蕃界更留草地十裡,通前三十裡,夏人亦又見許。凡此所謂後難者也。今者又欲於定西城與隴諾堡相望,一抹取直,所侵蕃地凡百數十裡。隴諾,祖宗舊疆,豈所謂非所賜城寨耶?此則不直,致寇之大者也。今雖欲不顧曲直,一面用兵,不知二聖謂何?」

  莘老曰:「持不用兵之說雖美,然事有須用兵者,亦不可固執。」

  轍曰:「相公必欲用兵,須道理十全。敵人橫來相加,勢不得已,然後可耳。今吾不直如此,兵起之後,兵連禍結,三五年不得休,將奈何?」

  諸公乃許不從熙河之計。明日,面奏之,轍曰:「夏人引兵十萬,直壓熙河境上,不於他處作過,專於所爭處殺人、掘崖巉,此意可見。此非西人之非,皆朝廷不直之故。」

  微仲曰:「朝廷指揮,亦不至大段不直。」

  轍曰:「熙河帥臣,輒敢生事奏乞,不守誠信。乘夏人抽兵之際,移築堡寨。臣以為方今堡寨雖或可築,至秋深馬肥,夏人能複引大兵來爭此否?」

  諸人皆言:「今已不許之矣。」

  轍曰:「臣欲詰責帥臣耳,若不加詰責,或再有陳乞。」

  諸人皆曰:「俟其再乞,詰責未晚。」

  宣仁後曰:「邊防忌生事,早與約束。」

  諸人乃聽。已而蘭州又以遠探為名,深入西界,殺十餘人。轍曰:「邊臣貪功生事,不足以示威,徒足以敗壞疆議,理須戒敕。」

  不聽。既又以防護打草為名,殺六七人,生擒九人。微仲知不便,欲送還生口,因奏其事。轍曰:「邊臣貪冒小勝,不顧大計,極害事。今送還九人,甚善。可遂戒敕邊臣。」

  微仲不欲,曰:「近日延安將副李儀等深入陷沒,已責降一行人,足以為戒。」

  轍曰:「李儀深入,以敗事被責。蘭州深入得功,若不戒敕,將謂朝廷責其敗事,而喜其得功也。」

  宣仁後曰:「然。」

  乃加戒敕。然七年夏人竟大入河東,朝廷乃議絕歲賜,禁和市,使沿邊諸路為淺攻計,命熙河進築定遠城。夏人不能爭。未幾,複大入環慶,覆議使熙河進築汝遮。中書侍郎范子功獨不可。轍度其意,昔延安帥臣趙卨,範氏姻家也。方議地界,以綏州二十裡為例,議出於卨。熙河斥其不可。議久不決,而卨死,故子功持之。轍謂之曰:「綏州舊例施于延安可耳,熙河遠者或至七八十裡,其不從宜矣。方論國事,親舊得失,不宜置胸中也。」

  眾皆稱善,而子功悻然不服。會西人乞和,議遂不成。未幾,右相蘇子容以事去位。子功以同省得罪,因遂其請,實以汝遮故也。轍自為諫官,論黃河東流之害。及為執法,最後論三事:其一,存東岸清豐口;其二,存西岸披灘水口;其三,除去西岸激水鋸牙。朝廷以付河北監司,惟以鋸牙為不可去。轍於殿廬中,與微仲論之。微仲曰:「無鋸牙,則水不東。水不東,則北流必有患。」

  轍曰:「然北京百萬生靈,歲有決溺之憂,何以救之?且分水東入故道,見今淤合者多矣,分水之利亦自不復能久。若俟漲水已過,盡力修完北流堤防,使足勝漲水之暴,然後撤去鋸牙,免北京危急,此實利也。」

  莘老曰:「河北監司不如此言,奈何?」

  轍曰:「公豈不知外官多所觀望耶?」

  微仲曰:「河事至大,難以臆斷。」

  轍曰:「彼此皆非目見,當以公議參之耳。」

  及至上前,二相皆以分水為便。轍具奏前語,且曰:「必欲重慎,候漲水過,故道增淤,即並力修完北堤,然後撤去鋸牙,庶幾可也。」

  近至都堂,二相遽批聖語曰:「依都水監所定。」

  轍語堂吏,適所奏不然。莘老失措,微仲知不可,乃曰:「明日別議。」

  卒改批「不得添展」乃已。

  八年正月,都水吳安持乞於北流作軟堰,定河流以免淤填,時微仲在告。轍奏曰:「先帝因河決大吳,導之北流,已得水性,惟堤防未完,每歲不免決溢,此本黃河常事耳。是時北京之南,黃河西岸,有闞村、樊村等三斗門,遇河水泛溢,即開此三門,分水北行于無人之地,至北京北,合入大河,故北京生聚無大危急。自數年來,大臣創議回河,水官王孝先、吳安持等,即塞此三門,貼築西堤,又作鋸牙馬頭,約水向東,直過北京之上,故北京連年告急。然約水既久,東流遂多於往歲。蓋分流有利有害。秋水泛漲,分入兩流,暫時且免決溢,此分水之利也;河水重濁,緩則生淤,既分為二,不得不緩,故今日北流淤塞,此分水之害也。然將來漲水之後河流東、北蓋未可知,臣等昨於都堂問吳安持,安持亦言:『去年河水自東,今年安知河水不自北?』」

  宣仁後笑曰:「水官尚作此言,況他人乎!」

  轍又奏曰:「臣今但欲徐觀夏秋河勢所向。水若東流,則北流不塞,自當淤斷;水若北流,則北河如舊,自可容納。似此處置,安多危少,行之無疑。若行險徼幸,萬一成功,如水官之意,臣不敢從也。乞先令安持等結罪保明河流所向,及軟堰既成有無填塞河道致將來之患,然後遣使按行,具可否利害。」

  後複笑曰:「若令結罪,必謂執政協持之,且水官猶不保河之東、北,況使者暫往乎?姑別議之可也。」

  二月,微仲乃朝,轍具以前語諭之。微仲口雖不伏,而意甚屈。曰:「軟堰且令具功料申上朝廷,更行相度。」

  轍曰:「如此終非究竟,必欲且爾亦可。」

  八日,轍方在式假,三省得旨批曰:「依水監所奏,下手日具功料取旨。」

  轍以非商量本意,以劄子論之。微仲即日在告。十二日,轍入對奏曰:「自去年十一月後來,至今百日間耳。水官凡四次妄造事端,搖撼朝廷。第一次安持十一月出行河,先乞一面措置河事。舊法,馬頭不得增損。臣知安持意在添進馬頭,即指揮除兩河門外,許一面措置。安持奸意既露,第二次乞於東流北添進五七埽緷,約令北流入東。即令轉運司同監視,不得過所乞緷數。安持奸意複露。第三次即乞留河門百五十步。臣知安持意在回河,改進馬頭之名為留河門即不許。安持計窮。第四次即乞作軟堰。凡安持四次擘畫,皆回河意耳。臣昨已令中書工房問水監兩事:其一,勘會北流元祐二年河門元闊幾裡?逐年開排,直至去年,只闊三百二十步,有何緣故?其二,勘會東流河門見闊幾步?每年漲水東出,水面南北闊幾裡?南面有無堤岸?北京順水堤不沒者幾尺?將來北流若果淤斷,漲水東行,系合併北流多少分數?有無包畜不定?今兩問猶未答,便即施行,實太草草。」

  後嗟歎久之,深以所言為然。二十四日,與微仲同進呈,微仲曰:「蘇轍所議河事,今軟堰已不可作,無可施行。」

  轍曰:「軟堰本自不可作,然臣本論吳安持百日之間四次妄造事端,動爺聽,若令依舊供職,病根不去,河朔被害無已。」

  微仲曰:「水官弄泥弄水,別用好人不得,所以且用安持。」

  轍曰:「水官職事不輕,奈何以小人主之?《易》曰:『開國承家,小人勿用。』未聞小人有可用之地也。」

  此後是非終不能決,會宣仁晏駕。九年正月,安持奏乞塞梁村口,縷張包口,開清豐口以東雞爪河。八日,轍以祈穀宿齋三省,即令安持與北京留守司相度施行。時微仲為山陵使,行有日矣。轍見之待漏,語及河事。微仲直視曰:「此大事,不可不慎。」

  轍曰:「誠然,公亦宜慎之。」

  時範堯夫為右相,舊不直東流。轍告之曰:「當與微仲議定,乃令西去。」

  堯夫曰:「命已下,奈何?」

  轍曰:「事有理,誰敢不從?」

  議於皇儀門外,再降指揮,使都水與本路安撫提轉同議,可即施行,有異議,亟以聞。堯夫自外來,始意轍與微仲比。及此,大相信服。既而安撫許沖元,乞候過漲水,因河所向,閉所不行口。堯夫奏,乞令許將與吳安持同議,一面施行。轍曰:「河勢難定,恐須令諸司共議,乃得共實。」

  上以為然。既行,上特宣喻曰:「河事不小,可遣兩制以上二人,按行相度。」

  堯夫曰:「河役已起,方議遣官,恐稽留役事。」

  上曰:「但使議論得實,雖遲一年何損?」

  乃遣中書舍人呂希純、殿中侍御史井亮采往視之,二人歸,極以北流為便,方施行,樞密簽書劉仲馮援舊例,乞與河議。仲馮本文潞公、吳沖卿門下士也,其言紛然,呂、井之議遂格,而轍亦以罪見逐,於是河流遂東。凡七年,而後北流複通。微仲之在陵下也,堯夫奏乞除執政,上即用李邦直為中書侍郎,鄧聖求為尚書石丞。三人久在外,不得志,遂以元豐事激怒上意,邦直尤力。舊法,母后之家,十年一奏門客。時皇太妃之兄朱伯材,以門客奏徐州富人竇氏,堯夫無以裁之。一日日中,請轍於都堂與邦直議之,轍曰:「上始親政,皇太妃閤中事,當遍議之,車服儀制,已付禮部矣。皇太后月費,尚書省已奏,乞依太皇太后矣。皇太妃宜付戶部議定,至於奏薦,亦當議,有所予,付吏部可也。凡事付有司,必以法裁處。朝廷又酌其可否而後行,於體為便。」

  明日,奏之,上曰:「月費俟內中批出,奏薦,皇太后家減二年,皇太妃十年。」

  議已定,邦直獨曰:「此可為後法,今姑予之可也。」

  上從之。邦直之附會類如此。會廷策進士,邦直撰策題,即為邪說,以扇惑群聽。轍論之曰:伏見禦試策題曆詆近歲行事,有欲複熙甯、元豐故事之意。臣備位執政,不敢不言。然臣竊料陛下,本無此心,其必有人妄意陛下牽于父子之恩,不復深究是非,遠虛安危,故勸陛下複行此事。此所謂小人之愛君,取快于一時,非忠臣之愛君,以安社稷為悅者也。臣竊觀神宗皇帝,以天縱之才,行大有為之志,其所施設,度越前古,蓋有百世而不可改者也。臣請為陛下指陳其略:先帝在位近二十年,而終身不受尊號。裁損宗室,恩止袒免,減朝廷無窮之費。出賣坊場,雇募衙前,免民間破家之患,罷黜諸科誦數之學,訓練諸將慵惰之兵,置寄祿之官,複六曹之舊,嚴重祿之法,禁交謁之私。行淺攻之策,以制西戎,收六色之錢,以寬雜役。凡如此類,皆先帝之睿算,有利無害,而元祐以來,上下奉行,未嘗失墜者也。至於其他,事有失當,何世無之?父作之于前,子救之於後,前後相濟,此則聖人之孝也。漢武帝外事四夷,內興宮室,財用匱竭,於是修鹽鐵、榷酤、均輸之政,民不堪命,幾至大亂。昭帝委任霍光,罷去煩苛,漢室乃定。光武、顯宗以察為明,以讖決事,天下恐懼,人懷不安。章帝即位,深鑒其失,代之以寬厚、愷弟之政,後世稱焉。及我本朝,真宗皇帝右文偃革,號稱太平,群臣因其極盛,為天書之說。及章獻明肅太后臨禦,攬大臣之議,藏書梓宮,以泯其跡;仁宗聽政,亦絕口不言。天下至今韙之。英宗皇帝自藩邸入繼,大臣過計,創濮廟之議,朝廷為之洶洶者數年。及先帝嗣位,或請複舉其事,寢而不答,遂以安靜。夫以漢昭、章之賢,與吾仁宗、神宗之聖,豈其薄於孝敬而輕事變易也哉!蓋有不可不以廟社為重故也。是以子孫既獲孝敬之實,而父祖不失聖明之稱,此真明君之所務,不可與流俗議也。臣不勝區區,願陛下反復臣言,慎勿輕事改易。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,擢任累歲不用之人,人懷私忿,而以先帝為詞,則大事去矣。奏入不報,再以劄子面論之,上不悅。李、鄧從而媒蘖之,乃以本官出知汝州。居數月,元豐諸人皆會於朝,再謫知袁州。未至,降授朝議大夫,分司南京,筠州居住。居三年,責授化州別駕,雷州安置。未期年,或言方南行,兄弟相遇中塗,賃富民屋以居,複移循州。今上即位,大臣猶不悅,徙居永州。皇子生,複徙嶽州。已乃復舊官,提舉鳳翔上清太平宮。有田在潁川,乃即居焉。

  居二年,朝廷易相,複降授朝請大夫,罷祠宮。凡居筠、雷、循七年,居許六年,杜門複理舊學,於是《詩》、《春秋傳》、《老子解》、《古史》四書皆成。嘗撫卷而歎,自謂得聖賢之遺意。繕書而藏之,顧謂諸子:「今世已矣,後有達者,必有取焉耳。」

  家本眉山,貧不能歸,遂築室于許。先君之葬在眉山之東,昔嘗約祔於其廋,雖遠不忍負也,以是累諸子矣。

  予居潁川六年,歲在丙戌,秋九月,閱篋中舊書,得平生所為,惜其久而忘之也,乃作《潁濱遺老傳》,凡萬餘言。已而自笑曰:「此世間得失耳,何足以語達人哉!」

  昔予年四十有二,始居高安,與一二衲僧遊,聽其言,知萬法皆空,惟有此心不生不滅。以此居富貴、處貧賤二十餘年,而心未嘗動,然猶未睹夫實相也。及讀《楞嚴》,以六求一,以一除六,至於一六兼忘,雖踐諸相,皆無所礙,乃油然而笑曰:「此豈實相也哉!夫一猶可忘,而況《遺老傳》乎?雖取而焚之可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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