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應詔集卷四 進論五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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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禮論】 昔者商周之際,何其為禮之易也。其在宗廟、朝廷之中,籩豆簠簋、牛羊酒醴之薦,交於堂上,而天子、諸侯、大夫、卿士,周旋揖讓,獻酬百拜,樂作於下,而禮行于上,雍容和穆,終日而不亂。夫古之人,何其知禮而行之不勞也?當此之時,天下之人惟其習慣而無疑,衣服、器皿、冠冕、佩玉,皆其所常用也,是以其人入於其間,耳目聰明而手足無所忤,其身安於禮之曲折,而其心不亂,以能深思禮樂之意,故其廉恥退讓之心,盎然見於其面,而坌然發於其躬。夫是以能使天下觀其行事,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氣。至於後世,風俗變易,更數千年以至於今,天下之事已大異矣。然天下之人,尚皆記錄三代禮樂之名,詳其節目,而習其俯仰,冠古之冠,服古之衣,而禦古之器皿,傴僂拳曲,勞苦於宗廟、朝廷之中,區區而莫得其紀,交錯紛亂而不中節。此無足怪也,其所用者,非其素所習也,而強使焉。甚矣夫!後世之好古也。昔者上古之世,蓋常有巢居穴處,汙樽壞飲、燔黍捭豚、蕢桴土鼓,而以為是足以養生送死,而無以加之者矣。及其後世,聖人以為不足大利於天下,是故易之以宮室,新之以籩豆鼎俎之器,以濟天下之所不足,而盡去太古之法。惟其祭祀以交於鬼神,乃始薦其血毛,豚解而腥之,體解而爓之,以為是不忘本,而非以為後世之禮不足用也。是以退而體其犬豕牛羊,實其簠簋、籩豆、鉶羹,以極今世之美,未聞其牽於上古之說,選懦而不決也。且方今之人,佩玉服韍冕而垂旒拱手,而不知所為,而天下之人亦且見而笑之,是何所複望於其有以感發天下之心哉?且又有所大不安者。宗廟之際,聖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靈,庶幾得而享之,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。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飲食之際,而設其器用,薦其酒食,皆從其生,以冀其來而安之。而後世宗廟之祭,皆用三代之器,則是先祖終莫得而安也。蓋三代之時,席地而食,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,而為之高下大小之制。今世之禮,坐於床而食於床上,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變。雖使三代之聖人生於今而用之,亦將以為便安。故夫三代之視上古,猶今之視三代也。三代之器,不可複用矣,而其制禮之意,尚可依仿以為法也。宗廟之祭,薦之以血毛,重之以體薦,有以存古之遺風矣。而其餘者,可以易三代之器,而用今世之所便,以從鬼神之所安。惟其春秋社稷釋奠、釋菜,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,則皆從其器。蓋周人之祭蠟與田祖也,吹葦龠,擊土鼓,此亦各從其所安焉耳。嗟夫!天下之禮,宏闊而難言,自非聖人,而何以處此?惟其推之而不明,講之而不祥,則遂以為不可。蓋其近于正而易行,庶幾天下之安而從之,是固不可易也。 【易論】 《易》者,蔔筮之書也。挾策布卦,以分陰陽而明吉凶,此日者之事,而非聖人之道。聖人之道,存乎其爻之辭,而不在其數,數非聖人之所盡心也。然《易》始於卦,而至於六十四,此其為書未離乎用數也。而世之人皆恥言《易》之數,或者言而不得其要,紛紜迂闊而不可解。此高論之士所以恥而不言歟?夫《易》本于蔔筮,而聖人闊言于其間,以盡天下之人情,使其為數紛亂而不可考,則聖人豈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無用之數哉?今夫《易》之所謂九六者,老陰、老陽之數也。九為老陽,而七為少陽;六為老陰,而八為少陰。此四數乾,天下莫知其所為如此者也。或者以為陽之數極於九,而其次極於七,故七為少而九為老。至於老陰,苟以為以極者而言也,則老陰當十,而少陰當八,今少陰八,而老陰反當其下之六,則又為之說曰:陰不可以有加于陽,故抑而處之於下。使陰果不可以有加于陽也,而曷有曰老陰八,而少陰六?且夫陰陽之數,此天地之所為也,而聖人豈得與於其間而制其予奪哉?此其尤不可者也。夫陰陽之有老少,此未嘗見於他書也,而見於《易》。《易》之所以或為老或為少者,為夫揲蓍之故也。故夫說者宜於其揲蓍焉而求之。揲蓍之法曰:卦一歸奇,三揲之餘,而以四數之。得九而以為老陽,得八而以為少陰,得七而以為少陽,得六而以為老陰。然而陰陽之所以為老少者,不在乎七八九六也,七八九六徒以為識焉耳。老者,陰陽之純也;少者,陰陽之雜而不純者也。陽數皆奇,而陰數皆偶,故乾以一為之爻,而坤以二。天下之物,以少為主,故乾之子皆二陰,而坤之女皆二陽。老陰、老陽者,乾坤是也;少陰、少陽者,乾坤之子是也。揲蓍者,其一揲也,少者五,而多者九。其二、其三,少者四而多者八。多少者,奇偶之象也。一爻而三揲,譬如一卦而三爻也。陰陽之老少,於卦見之於爻,而於爻見之於揲。使其果有取於七八九六,則夫此三揲者,區區焉分其少多而各為之處,果何以為也?今夫三揲而皆少,此無以異於《乾》之三爻而皆奇也。三揲而皆多,此無以異於《坤》之三爻而皆偶也。三揲而少者一,此無以異於《震》《坎》《艮》之一奇而二偶也。三揲而多者一,此無以異於《巽》《離》《兌》之一偶而二奇也。若夫七八九六,此乃取以為識,而非其義之所在,不可強以為說也。 【書論】 愚讀《史記·商君列傳》,觀其改法定令,變更秦國之風俗,誅秦民之議令者以數千人,黥太子之師,劓太子之傅,而後法令大行,未嘗不壯其勇而有決也。曰:嗟夫!世俗之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終。使天下之人,各陳其所知,而守其所學,以議天下之事,則事將有格而不得成者。然及觀三代之書,至其將有以矯拂世俗之際,則其所以告諭天下者,常丁寧激切,亹亹而不倦,必使天下盡知其君之心,而又從而折其不服之意,使天下皆信以為如此,而後從事。其言回曲宛轉,譬如平人自相議論而詰其是非者。愚始讀而疑之,以為近於濡滯迂遠而無決,然其使天下樂從而無黽勉不得已之意,其事既發而無紛紜異同之論,此則王者之意也。故常以為,當堯舜之時,其君臣相得之心,歡樂而無間,相與籲俞嗟歎,唯諾於朝廷之中,不啻若朋友之親,雖其有所相是非論辯,以求曲直之當,亦無足怪者。及至湯、武征伐之際,周旋反復,自述其用兵之意,以明曉天下,此又其勢然也。惟其天下既安,君民之勢闊遠而不同,天子有所欲為,而其匹夫匹婦私有異論於天下,以齟齬其上之畫策,令之而莫肯聽。當此之時,刑驅而勢脅之,天下夫誰敢不聽從?而其上之人,優遊而徐譬之,使之信之而後從。此非王者之心,誰能處而待之而不倦歟?蓋盤庚之遷,天下皆諮嗟而不悅。盤庚為之稱其先王盛德明聖而猶五遷,以至於今。今不承于古,恐天之斷棄汝命,不救汝死。既又恐其不從也,則又曰:「汝罔暨餘同心,我先後將降汝罪疾,乃祖先父亦將告我高後曰:『作大,戮于朕孫。』」蓋其所以開其不悟之心,而諭之以其所以當然者如此其詳也。若夫商君則不然,以為要使汝獲其利,而何恤乎吾之所為,故無所求於眾人之論,而亦無以告諭於天下,然其事亦終於有成。是以後世之論,以為三代之治柔懦而不決。然此乃王霸之所以為異者也。夫三代之君,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,故天下有故,而其議及于百姓,以觀其意之所向。及其不可聽,則又反復而諭之,以窮極其說而服其不然之心,是以其民親而愛之。嗚呼,此王霸之所為不同也哉! 【詩論】 自仲尼之亡,六經之道遂散而不可解,蓋其患在於責其義之太深,而求其法之太切。夫六經之道,惟其近於人情,是以久傳而不廢。而世之迂學,乃皆曲為之說,雖其義之不至於此者,必強牽合以為如此,故其論委曲而莫通也。夫聖人之為經,惟其於《禮》、《春秋》,然後無一言之虛而莫不可考,然猶未嘗不近於人情。至於《書》出於一時言語之間,而《易》之文為蔔筮而作,故時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說,此其於法度已不如《禮》、《春秋》之嚴矣。而況乎《詩》者,天下之人,匹夫匹婦,羈臣賤隸,悲憂愉佚之所為作也。夫天下之人,自傷其貧賤困苦之憂,而自述其豐美盛大之樂,其言上及于君臣父子、天下興亡治亂之跡,而下及於飲食床笫、昆蟲草木之類。蓋其中無所不具,而尚何以繩墨法度、區區而求諸其間哉?此亦足以見其志之不通矣。夫聖人之于《詩》,以為其終要入于仁義,而不責其一言之無當,是以其意可觀,而其言可通也。今《詩》之傳曰「殷其靁,在南山之陽」;「出自北門,憂心殷殷」;「揚之水,白石鑿鑿」;「終朝采綠,不盈一掬」;「瞻彼洛矣,維水泱泱」,若此者皆「興」也。而至於「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」;「南有樛木,葛藟累之」;「南有喬木,不可休息」;「維鵲有巢,惟鳩居之」;「喓々草蟲,趯趯阜螽」,若此者又皆「興」也。其意以為「興」者,有所取象乎天下之物,以自見其事。故凡詩之為此事而作,而其言有及於是物者,則必強為是物之說,以求合其事。蓋其為學亦以勞矣。且彼不知夫《詩》之體固有「比」也,而皆合之以為「興」。夫「興」之為言,猶曰:「其意雲爾,意有所觸乎。」當此時已去而不可知,故其類可以意推,而不可以言解也。《殷其靁》,曰:「殷其靁,在南山之陽。」此非有所取乎靁也,蓋必其當時之所見,而有動乎其意。故後之人,不可以求得其說,此其所以為「興」也。若夫「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」,是誠有取於其摯而有別,是以謂之「比」而非「興」也。嗟夫!天下之人,欲觀於《詩》,其必先知夫「興」之不可以與「比」同,而無強為之說,以求合其作時之事,則夫《詩》之義,庶幾乎可以意曉而無勞矣。 【春秋論】 事有以拂乎吾心,則吾言忿然而不平,有以順適乎吾意,則吾言優柔而不怒。天下之人,其喜怒哀樂之情,可以一言而知也。喜之言,豈可以為怒之言邪?此天下之人,皆能辯之。而至於聖人,其言丁寧反復、布于方冊者甚多,而其喜怒好惡之所在者,又甚明而易知也。然天下之人,常患求而莫得其意之所主,此其故何也?天下之人,以為聖人之文章,非複天下之言也,而求之太過。求之太過,是以聖人之言更為深遠而不可曉。且夫天下何不以己推之也?將以喜夫其人,而加之以怒之之言,則天下且以為病狂,而聖人豈有以異乎人哉!不知其好惡之情,而不求其言之喜怒,是所謂大惑也。昔者仲尼刪《詩》于衰周之末,上自商、周之盛王,至於幽、厲失道之際,而下訖于陳靈,自詩人以來至於仲尼之世,蓋已數百餘年矣。愚常怪《大雅》、《小雅》之詩,當幽、厲之時,而稱道文、武、成、康之盛德,及其終篇,又不見幽、厲之暴虐,此誰知其為幽、厲之詩而非文、武、成、康之詩者?蓋察於辭氣,有幽憂不樂之意,是以系之幽、厲而無疑也。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,天下之是非,雜然而觸乎其心,見惡而怒,見善而喜,則夫是非之際,又可以求諸其言之喜怒之間矣。今夫人之于事,有喜而言之者,有怒而言之者,有怨而言之者。喜而言之,則其言和而無傷;怒而言之,則其言厲而不溫;怒而言之,則其言深而不誠。此其大凡也。《春秋》之于仲孫湫之來,曰:「齊仲孫來。」于季友之歸,曰:「季子來歸。」此所謂喜之之言也;于魯鄭之易田,曰:「鄭伯以璧假許田。」于晉文之召王,曰:「天王狩于河陽。」此所謂怨之之言也;于叔牙之殺,曰:「公子牙卒。」于慶父之奔,曰:「公子慶父如齊。」此所謂急之之言也。夫喜之而和,怒之而厲,怨之而深,此三者無以加矣。至於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之傳則不然,日月土地皆所以為訓也。夫日月之不知,土地之不詳,何足以為喜,而何足以為怒?此喜怒之所不在也。《春秋》書曰:「戎伐凡伯于楚丘。」而以為衛伐凡伯。《春秋》書曰:「齊仲孫來。」而以為吾仲孫怒而至於變人之國。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。愚故曰:《春秋》者,亦人之言而已。而人之言,亦觀其辭氣之所向而已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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