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應詔集卷二 進論五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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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漢論】 古之聖人,制為君臣之分,天子以其一身,立乎天下之上,安受天下之奉己而不辭。天下之人,奇才壯士,爭出其力,自盡于天子之下,而無所逃遁。此二者何為如此也?天下之事,固其賢者為之也。仁人君子盡心以制天下之事,而無所不成;武夫猛士竭其力以翦天下之暴亂,而無所不定。此其類非不智且勇也,然而不得其君,則其心常鰓鰓然,曠四海而不能以自安,功成事業立,缺然反顧,而莫之能受。是以天下之賢才,其才雖足以取之,而常喜天下之有賢君者,利其有以受之也。蓋古之人君,收天下之英雄,而不失其心,故天下皆爭歸之也。而英雄之士,因其君之資,以用力於天下,功成求得,而不敢為背叛之操。故上下相守,而可以至於無窮。惟其君臣相戾,而不能以相用,君以為無事乎其臣,臣以為無事乎其君,君無所用,以至於天下之不親,臣無以用之,以至於煢煢而無所底麗,而天下始大亂矣。且彼不知夫天下之意也,天下之人,皆人臣也,而誰能以相從?惟其因天子之權而用之,是以雖其比肩之人,而莫敢抗。彼見天下之莫吾抗也,則以為天下之畏我,而不知己之戴君之威而行也。故或狃天下之畏己,而反以求去其君。其君既去,而天下之人,孰畏而不為變哉?昔者西漢之衰,王莽竊取其人君之權而執之,以求取其天下。方其執之而未取也,天下不知其將取之,是以俯首而奉其所為。何者?天下之心,猶以為漢役之也。至於天下在莽,而其英雄之士,遂起而共攻之,不數年,而莽以大敗。何者?天下不服無漢之王莽也。其後東漢之亂,獻帝奔走於草莽之中,曹操出之以為帝王。當是之時,天下已無漢矣,而唯曹氏之為聽。然天下之英雄,猶以為名,皆起而爭之,終曹公之身,而不能以自安。猶幸其當時之人,皆知漢之天下已去,而操收之也,是以心服曹氏而安為之臣。故孔子曰:「天下有道,禮樂征伐自天子出。天下無道,禮樂征伐自諸侯出。自諸侯出,蓋十世希不失矣。自大夫出,五世希不失矣。陪臣執國命,三世希不失矣。」蓋天下之情,居下而幹其上之政者,以為己之享其利也,而不知天下之爭心皆將囂然而不平。是以其素所服者愈狹,則其失之也愈速。何則?其不平者眾也。故曰:「祿之去公室五世矣,政在大夫四世矣,而三桓之子孫微矣。」嗚呼!公室既微,則三桓之子孫,天下之所謂宜盛者也,而終以衰弱而不振,則夫君臣之分可知也已。 【三國論】 天下皆怯而獨勇,則勇者勝;皆暗而獨智,則智者勝。勇而遇勇,則勇者不足恃也;智而遇智,則智者不足用也。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,是以天下之難蜂起而難平。蓋嘗聞之,古者英雄之君,其遇智勇也,以不智不勇,而後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見也。悲夫!世之英雄,其處於世,亦有幸不幸邪。漢高祖、唐太宗,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;曹公、孫、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。以智攻智,以勇擊勇,此譬如兩虎相捽,齒牙氣力,無以相勝,其勢足以相擾,而不足以相斃。當此之時,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。昔者項籍乘百戰百勝之威,而執諸侯之柄,咄嗟叱吒,奮其暴怒,西向以逆高祖,其勢飄忽震盪如風雨之至。天下之人,以為遂無漢矣。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,橫塞其沖,徘徊而不進,其頑鈍椎魯,足以為笑於天下,而卒能摧折項氏而待其死,此其故何也?夫人之勇力,用而不已,則必有所耗竭;而其智慮久而無成,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舉。彼欲就其所長以制我于一時,而我閉而拒之,使之失其所求,逡巡求去而不能去,而項籍固已敗矣。今夫曹公、孫權、劉備,此三人者,皆知以其才相取,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。世之言者曰:孫不知曹,而劉不如孫。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,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,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,則亦已惑矣。蓋劉備之才,近似于高祖,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。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,其道有三焉耳:先據勢勝之地,以示天下之形;廣收信、越出奇之將,以自輔其所不逮;有果銳剛猛之氣而不用,以深折項籍猖狂之勢。此三事者,三國之君,其才皆無有能行之者。獨一劉備近之而未至,其中猶有翹然自喜之心,欲為椎魯而不能純,欲為果銳而不能達,二者交戰於中,而未有所定。是故所為而不成,所欲而不遂。棄天下而入巴蜀,則非地也;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,而當紛紜征伐之沖,則非將也;不忍忿忿之心,犯其所短,而自將以攻人,則是其氣不足尚也。嗟夫!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間,困于呂布而狼狽於荊州,百敗而其志不折,不可謂無高祖之風矣,而終不知所以自用之方。夫古之英雄,唯漢高帝為不可及也夫。 【晉論】 禦天下有道,休之以安,動之以勞,使之安居而能勤,逸處而能憂,其君子周旅揖讓不失其節,而能耕田射馭,以自致其力,平居習為勉強而去其惰傲,曆精而日堅,勤勞而日強,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憚執天下之大勞。夫是以天下之事,舉皆無足為者,而天下之匹夫,亦無以求勝其上。何者?天下之亂,蓋嘗起於上之所憚而不敢為,天下之小人,知其上之有所憚而不敢為,則有以乘其間而致其上之所難。夫其上之所難者,豈非死傷戰鬥之患,匹夫之所輕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試之者邪?彼以死傷戰鬥之患邀我,而我不能應,則無怪乎天下之至於亂也。故夫君子之于天下,不見其所畏,求使其所畏之不見,是故事有所不辭,而勞苦有所不憚。昔者晉室之敗,非天下之無君子也。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,高談揖讓,泊然沖虛,而無慷慨感激之操,大言無當,不適於用,而畏兵革之事。天下之英雄,知其所忌而竊乘之,是以顛沛隕越,而不能以自存。且夫劉聰、石勒、王敦、祖約,此其奸詐雄武,亦一世之豪也。譬如山林之人,生於草木之間,大風烈日之所咻,而霜雪饑饉之所勞苦,其筋力骨節之所嘗試者,亦已至矣。而使王衍、王導之倫,清談而當其沖,此譬如千金之家,居於高堂之上,食肉飲酒,不習寒暑之勞,而欲以之捍禦山林之勇夫,而求其成功,此固奸雄之所樂攻而無難者也。是以雖有賢人君子之才,而無益於世;雖有盡忠致命之意,而不救於患難。此其病起於自處太高,而不習天下之辱事,故富而不能勞,貴而不能治。蓋古之君子,其治天下,為其甚勞而不失其高;食其甚美而不棄其糲。使匹夫小人,不知所以用其勇,而其上不失為君子。至於後世,為其甚勞而不知以自複,而為秦之強;食其甚美而無以自實,而為晉之敗。夫甚勞者,固非所以為安;而甚美者,亦非所以自固。此其所以喪天下之故也哉! 【七代論】 英雄之士,能因天下之勢而遂成之。天下之勢,未有可以必成者也,而英雄之士,常因其隙而入於其間,堅忍而不變,是以天下之勢遂成而不可解。自晉以下,天下何其紛紛也。強者不能以相吞,而弱者不能以相服,其德不足以相君臣,而其兵不足以相吞滅。天下大亂,離而為南北,北又離而為東西,其君臣又自相篡取而為七代,至於隋而後合而為一。蓋其間百有餘年之中,其賢君名臣累累而出者,不為少矣。然而南不能渡河以有北之民;而北不能過江以侵南之地。豈其百年之間。南無間之足乘,而北無隙之要入哉?蓋亦其勢之有所不可者也。七代之際,天下嘗有變矣。宋取之晉,齊取之宋,梁取之齊,陳取之梁,而周、齊取之後魏。此五釁者,兵交而不解,內亂而無救,其間非小也,而其四鄰拱手遠望,而莫敢入。蓋其取之者,誠有以待之,而不可以乘其倉卒也。嗟夫!北方之人,其力不足以並南,而南方之勢,又固不可以爭衡於中國,則七代之際,天下將不可合邪?嘗試論之。姚泓、宋武之際,天下將合之際也。姚興既死,而秦地大亂。武帝舉江南之兵長驅以攻秦,兵不勞而關中定。此天下之一時也。及夫劉穆之死,關中未安,席不及暖,兵不及息,而奔走以防江南之亂,留孺子孱將,以抗四方強悍之虜,則天下之勢已遂去矣。且此惟不能因天下之勢而遂成之也,則夫天下之勢亦隨去之而已矣。且夫孫權、曹操之事,足以見矣。曹操之不能過江以攻孫權,力有所未足也。而孫權終莫肯求逞于中國,蓋其志將以僥倖乎北方之大亂,然後奮而乘其弊,而非以為其地之足以抗衡于中原也。嗟夫!使武帝既入關,因而居之,以鎮撫其人民,南漕江淮之資,西引巴漢之粟,而內因關中之盛,厲兵秣馬,以問四方之罪戾。當此之時,天下可以指麾而遂定矣,而何江南之足以蒂芥夫吾心哉!然而其事則不可以不察也,其心將有所取乎晉,而恐夫人之反之于南,是以其心憂懼顛倒,而不見天下之勢。孔子曰:「無欲速,無見小利。欲速則不達,見小利則大事不成。」故夫有可以取天下之勢而不顧,以求移其君,而遂失之者,宋武之罪也。 【隋論】 人之於物,聽其自附,而信其自去,則人重而物輕。人重而物輕,則物之附人也堅。物之所以去人,分裂四出而不可禁者,物重而人輕也。古之聖人,其取天下,非其驅而來之也;其守天下,非其劫而留之也。使天下自附,不得已而為之長,吾不役天下之利,而天下自至。夫是以去就之權在君,而不在民,是之謂人重而物輕。且夫吾之於人,己求而得之,則不若使之求我而後從之;己守而固之,則不若使之不忍去我,而後與之。故夫智者或可與取天下矣,而不可與守天下。守天下則必有大度者也。何者?非有大度之人,則常恐天下之去我,而以術留天下。以術留天下,而天下始去之矣。昔者三代之君,享國長遠,後世莫能及。然而亡國之暴,未有如秦、隋之速,二世而亡者也。秦、隋之亡,其弊果安在哉?自周失其政,諸侯用事,而秦獨得山西之地,不過千里。韓、魏壓其沖,楚脅其肩,燕、趙伺其北,而齊掉其東。秦人被甲持兵,七世而不得解,寸攘尺取,至始皇然後合而為一。秦見其取天下若此其難也,而以為不急持之,則後世且複割裂以為敵國。是以銷名城,殺豪傑,鑄鋒鏑,以絕天下之望。其所以準備而固守之者甚密如此,然而海內愁苦無聊,莫有不忍去之意。是以陳勝、項籍因民之不服,長呼起兵,而山澤皆應。由此觀之,豈非其重失天下而防之太過之弊歟?今夫隋文之世,其亦見天下之久不定,而重失其定也。蓋自東晉以來,劉聰、石勒、慕容、苻堅、姚興、赫連之徒,紛紛而起者,不可勝數。至於元氏,並吞滅取,略已盡矣,而南方未服。元氏自分而為周、齊。周並齊而授之隋。隋文取梁滅陳,而後天下為一。彼亦見天下之久不定也,是以全得天下之眾,而恐其失之;享天下之樂,而懼其不久;立于萬民之上,而常有猜防不安之心,以為舉世之人,皆有曩者英雄割據之懷,制為嚴法峻令,以杜天下之變。謀臣舊將,誅滅略盡,獨死于楊素之手,以及於大故。終於煬帝之際,天下大亂,塗地而莫之救。由此觀之,則夫隋之所以亡者,無以異于秦也。悲夫!古之聖人,修德以來天下,天下之所為去就者,莫不在我,故其視失天下甚輕。夫惟視失天下甚輕,是故其心舒緩,而其為政也寬。寬者生於無憂,而慘急者生於無聊耳。昔嘗聞之,周之興,太王避狄於岐,豳之人民扶老攜幼,而歸之岐山之下,累累而不絕,喪失其舊國,而卒以大興。及觀秦、隋,唯不忍失之而至於亡,然後知聖人之為是寬緩不速之行者,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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