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宋濂 > 宋濂文集1 | 上頁 下頁 |
答章秀才論詩書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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濂白秀才足下:承書,知學詩弗倦,且疑歷代詩人皆不相師,旁引曲證,亹數百言,自以為確乎弗拔之論。 濂竊以謂,世之善論詩者,其有出於足下乎?敢然不敢從也。濂非能詩者,自漢魏以至於今,諸家之什,不可謂不攻習也。薦紳先生之前,亦不可謂不磨切也。揆於足下之論,容或有未盡者,請以所聞質之,可乎? 《三百篇》勿論已,姑以漢言之。蘇子卿、李少卿,非作者之首乎?觀二子之所著,紆曲淒惋,實宗《國風》與楚人之辭。二子既沒,繼者絕少。下逮建安、黃初,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,劉公幹、王仲宣力從而輔翼之。正始之間,嵇、阮又疊作,詩道於是乎大盛。然皆師少卿而馳騁於《風》《雅》者也。自時厥後,正音衰微。至太康復中興,陸士衡兄弟則效子建,潘安仁、張茂先、張景陽則學仲宣,左太沖、張季鷹則法公幹。獨陶元亮天分之高,其先雖出於太沖、景陽,究其所自,得直超建安而上之,高情遠韻,殆猶大羹充郤,不假鹽醯而至味自存者也。元嘉以還,三謝、顏、鮑為之首。三謝亦本子建,而雜參于郭景純。延之則祖士衡。明遠則效景陽,而氣骨淵然,駸駸有西漢風。餘或傷於刻鏤,而乏雄渾之氣,較之太康,則有間矣。永明而下,抑又甚焉。沈休文拘于聲韻,王元長局於褊迫,江文通過于摹擬,陰子堅涉于淺易,何仲言流於瑣碎。至於徐孝穆、庾子山,一以婉麗為宗,詩之變極矣。然而諸人雖或遠式子建、越石,近宗靈運、玄暉,方之元嘉,則又有不逮者焉。 唐初承陳、隋之弊,多尊徐、庾,遂致頹靡不振。張子壽、蘇廷碩、張道濟相繼而興,各以《風》《雅》為師。而盧升之、王子安務欲淩跨三謝,劉希夷、王昌齡、沈雲卿、宋少連亦欲蹴駕江、薛,固無不可者。奈何溺于久習,終不能改其舊,甚至以律法相高,益有四聲八病之嫌矣。惟陳伯玉痛懲其弊,專師漢魏而友景純、淵明,可謂挺然不群之士,復古之功,於是為大。開元、天寶中,杜子美複繼出,上薄《風》《雅》,下該沈、宋,才奪蘇、李,氣吞曹、劉,掩顏、謝之孤高,雜徐、庾之流麗,真所謂集大成者,而諸作皆廢矣。並時而作有李太白,宗《風》《騷》及建安七子,其格極高,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。有王摩詰,依仿淵明,雖運詞清雅,而萎弱少風骨。有韋應物,祖襲靈運,能一寄穠鮮于簡淡之中,淵明以來,蓋一人而已。他如岑參、高達夫、劉長卿、孟浩然、元次山之屬,鹹以興寄相高,取法建安。至於大曆之際,錢郎遠師沈、宋,而苗、崔、盧、耿、吉、李諸家,亦皆本伯玉而宗黃初,詩道於是為最盛。韓、柳起於元和之間。韓初效建安,晚自成家,勢若掀雷抉電,撐決於天地之垠。柳斟酌陶、謝之中,而措辭窈眇清妍,應物而下,亦一人而已。元、白近於輕俗,王、張過於浮麗,要皆同師于古樂府。賈浪仙獨變入僻,以矯豔于元、白。劉夢得步驟少陵,而氣韻不足。杜牧之沈涵靈運,而句意尚奇。孟東野陰祖沈、謝,而流於蹇澀。盧仝則又自出新意,而涉於怪詭。至於李長吉、溫飛卿、李商隱、段成式,專誇靡曼,雖人人各有所師,而詩之變又極矣。比之大曆,尚有所不逮,況廁之開元哉!過此以往,若朱慶餘、項子遷、李文山、鄭守愚、杜彥之、吳子華輩,則又駁乎不足議也。 宋初襲晚唐、五季之弊。天聖以來,晏同叔、錢希聖、劉子儀、楊大年數人,亦思有以革之,第皆師於義山,全乖古雅之風。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,俯就繩尺,以樂天為法。歐陽永叔痛矯西昆,以退之為宗。蘇子美、梅聖俞介乎其間,梅之覃思精微學孟東野,蘇之筆力橫絕宗杜子美,亦頗號為詩道中興。至若王禹玉之踵徽之,盛公量之祖應物,石延年之效牧之,王介甫之原三謝,雖不絕似,皆嘗得其仿佛者。元祐之間,蘇、黃挺出,雖曰共師李、杜,而競以己意相高,而諸作又廢矣。自此以後,詩人迭起,或波瀾富而句律疏,或煆煉精而情性遠,大抵不出於二家。觀于蘇門四學士及江西宗派諸詩,蓋可見矣。陳去非雖晚出,乃能因崔德符而歸宿於少陵,有不為流俗之所移易。馴至隆興、乾道之時,尤延之之清婉,楊廷秀之深刻,範至能之宏麗,陸務觀之敷腴,亦皆有可觀者。然終不離天聖、元祐之故步,去盛唐為益遠。下至蕭、趙二氏,氣局荒頹而音節促迫,則其變又極矣。 由此觀之,詩之格力崇卑,固若隨世而變遷,然謂其皆不相師,可乎?第所謂相師者,或有異焉。其上焉者師其意,辭固不似,而氣象無不同。其下焉者師其辭,辭則似矣,求其精神之所寓,固未嘗近也。然唯深於比興者,乃能察知之爾。雖然,為詩當自名家,然後可傳於不朽。若體規畫圓,准方作矩,終為人之臣僕,尚烏得謂之詩哉!是何者?詩乃吟詠性情之具,而所謂《風》《雅》《頌》者,皆出於吾之一心,特因事感觸而成,非智力之所能增損也。古之人其初雖有所沿襲,末複自成一家言,又豈規規然必于相師者哉!嗚呼,此未易為初學道也。近來學者,類多自高,操觚未能成章,輒闊視前古為無物,且揚言曰:「曹、劉、李杜、蘇、黃諸作,雖佳不必師。吾即師,師吾心耳。」故其所作,往往猖狂無倫,以揚沙走石為豪,而不復知有純和沖粹之意。可勝歎哉!可勝歎哉!濂非能詩者,因足下之言,姑略誦所聞如此,唯足下裁擇焉。不宣。濂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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