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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九 翰苑後集之九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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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鄭仲涵墓誌銘 嗚呼,自道廢民散之後,世之為師弟子者,朝離書帷,夕若秦肥之視越瘠,比比而是,有如仲涵之於予,義則師友,情如父子也。仲涵之死,予寧得不哀乎! 仲涵初年學舉子業,把筆為文,春葩滿林,色澤明鮮,而生意津津敷暢。予意仲涵必先登。再踐場屋,皆不合有司繩尺。仲涵歎曰:「吾惡用是為哉?」乃棄去,益潛心秦漢以來諸文章大家,無所不窺,亦無所不辨。畜之既深,發之亦盛。商敦周彝,籍以五采五就,陳列天祿、石渠間。人見之者,雙目輒運眩。仲涵複歎曰:「吾惡用是為哉?」又棄去,取群聖人之經而溫之,窮其道德性命之秘,質于濂洛關閩之說。久之,充然如有所得,仲涵複歎曰:「車成矣,輪轅美矣,不行何以涉于遠道乎?」益思明體而適諸用。 母夫人病逾年,仲涵保抱扶持,終日不離側,夜則泣禱於天,請以身代。忽臀患惡疽不能坐,跪煉藥劑以進,膝為生胝。夫人病革,思食西域瓜,既食而卒。仲涵見瓜,終身弗忍食。因懸懸念母不置,氣鬱結弗舒,遂得瞶疾。迨居父喪,拊膺悲號,絕而再蘇者數四,杖而後起。服雖闕,凡遇諱辰,卻酒肉弗禦者七日。至期,哭奠如初喪。 癸卯之夏,諸暨戍將謝再興以城叛。浦陽與諸暨鄰壤,訛言寇且至,群從兄弟皆避地東陽,或移金華。是年冬,寇壓東陽,囊橐皆無遺。仲涵時在金華,聞之泣,盡持所服衣衾往分之,雖身罹寒冱,不恤也。從弟澧與妻蚤夭,三女傫傫然無依,仲涵鞠育盡道,各選名胄而配,供張之豐,逾於己女。仲涵家義居十世,族屬頗眾。或有疾,不擇疏戚,夜必四三起視。遇有死喪急難,不顧利害身任之。至於周旋事為之間,條理粲然,必期於集,且不與人較曲直,或以非理相讓,但俯首默受而已。 其在內之行如此,達之於其外者尤夥也。蘄春王烈家毀於紅巾,帥其族五十,乞食浙河之右,仲涵館之數月而後去。同縣騷人,貧不能養母,來訴于仲涵。仲涵曰:「吾何無母可養邪?」厚周之。仲涵負笈從師,道遇十餘人,繈負其子,且行且泣。試叩焉,則山水暴溢,室廬漂沒,欲求給縣大夫,不食者日再周矣。仲涵亟傾篋中錢與之。村氓王氏患多男子,仲涵至其家,聞兒啼聲甚悲,蓋氓將溺之于水。仲涵為陳父子至情,且惠以粟。氓大感悟,生之。並舍三裡所,溪流湍悍,遇雨則人蹤絕,仲涵造舟渡之。金華洞溪,其悍為尤甚,舊有石樑,久壞而弗葺。仲涵捐白金八百一十八銖為倡,眾翕然而和,未幾而梁成。當夏五六月,赤日流金,道多病暍者,仲涵設湯茗濟之。冬大雪,仲涵晨出,見寒士衣不掩脛,齒相擊下上。仲涵呼酒飲之,爇火溫之,仍解自衣纊裘為贈。又嘗禱於廟,寡嫗困臥廟門,無衣愈于寒士。仲涵與妻周謀,制衣一襲與之。凡納交仲涵者,無不曰,此古仁人也。或又曰,其內外行如一者哉! 仲涵自試藝不中,遂不復有仕進意。有薦為月泉書院山長者,仲涵辭不就。及入國朝,會求賢之詔下,郡府絡繹致請,仲涵輒以耳瞶為辭。已而部使者趙君壽奉旨搜材浙水東,以薦紳交譽,力迫仲涵就道。仲涵冠帶謁君,辭意悃款。君察其誠也,不敢強。 仲涵稟賦孱弱,雖臒然若不勝衣,而其精神緊峭,矩度峻整,人莫不親而愛之。其於倫品之間,歡然相聚,睦然相惇,有如春氣流浹,不知泰和之襲人也。性雖好施與,絲毫事必諮稟于長者,不敢私。奔走兵燹中,人見其袖二書以行,頃刻弗少離。及事平還家,取而視之,乃宗譜、家範也。仲涵所著書,有《遂初齋稿》十卷,《續文類》五十卷,藏於家。 嗚呼,仲涵之死,予安得不哀乎!初,予讀書浦陽山中,仲涵即從余遊,先後十有餘年。予初無益于仲涵,而仲涵之相助餘者恒多。時予執經山長吳公、待制柳公、侍講黃公之門,仲涵每侍予往拜。三公見其文,亦以遠大期之。自時厥後,人事不齊,不聚首者數載。及予赴名總修《元史》,與仲涵約曰:「子非青年矣,予春秋亦漸高,行當俟汰而歸,與子婆娑一丘一壑間,聖賢心學之秘,尚相與窮之。」史事雖畢,複待罪禁林,留南京者四年。仲涵忽不遠千里來見,且申前言。予諾之而未及踐,豈意仲涵先予而逝乎!仲涵之子楷,自為狀來求塚上之銘,其詞纏綿悲愴,尤足以動予之哀思,每一讀之,淚潸然下,所以久而不能成文。雖然,予于仲涵,忍不抆淚而言乎!昔者徐仲車以孝行著稱,惜以聾廢而仕不大顯,君子以節孝諡之。今仲涵之事,無愧仲車者也,宜私諡以「貞孝處士」,勒石墓門,而埋予文墓中,庶幾少慰仲涵於九泉之下乎! 仲涵姓鄭氏,淵其名也。其先世遷徙之詳,見譜圖記。曾祖德璋,宋青田尉。祖文轟。父钜,母周氏,配室即周。生一子,楷也,以文學稱。女二,一適呂堂,一未行。孫一,耀。生於元泰定丙寅九月十三日,卒於今洪武癸醜正月十一日,壽四十八。以其年某月日葬某山之原,禮也。銘曰: 質圭璋兮絺繡文,既誇麗兮又栗溫。宜參雅樂兮獻明庭,胡淪岩穴兮鏟其英。匪進則退兮道之常,保家肥兮譽彌章。民同胞兮勢弗殊,使我心惻兮軫寒與饑。少微煌煌兮雲掩之,陰雲英英兮又不能霖。何前古兮後何今,思美人兮涕泗沾襟。 ◇恭題禦和詩後 洪武六年八月十六日,皇上特詔臣及翰林學士承旨詹同編修日曆。既而中書亦奏旨,征浙東、西及江右之士七人,分年纂輯,而臣與曰為之總裁。九月四日開史館禁中,日輪寺人守閽,太官進膳羞,其事甚嚴且秘。臣等昧爽而入,至日曛始出,復會宿于詞林,虞有宣洩,蓋不敢不慎也。即成稿,思得俊秀有文者,通考義例而繕書之,於是遴選二生,具名氏以聞。上可其奏。 其一則義烏黃昶。昶時以《春秋》中浙江行省第十七名文解,肄業成均。因移文博士征之。十月二十六日,昶至。臣引見上於西苑。慰問良久,且曰:「爾何人之裔邪?」臣對曰:「文獻公溍,昶之從曾祖也。」上悅。複見皇太子于大本堂,勉勞有加焉。未幾,上遣侍臣出尚方綺裘革履以賜。 十一月十五日,前禦史中丞誠意伯劉基偕臣與同,侍上燕乾清宮之便閣,同被酒而還,愛昶有俊才,揮毫賦一詩贈之,字大如斝。少選,奉禦傳宣,召臣等赴右順門。會上適乘步輦而至,同餘醒猶未解。上謂同曰:「卿醉未醒邪?」同對曰:「臣雖醉,猶能賦詩贈黃秀才。」秀才,謂昶也。上曰:「詩何在?」同對曰:「在史館中。」上曰:「濂宜亟取之。」臣既上奏。且笑謂臣曰:「朕即和同詩,卿當為朕書之。」臣書訖,歸與昶言。 昶自草萊賤士,一旦遭逢盛際,奎璧之光,下照幽隱。於是粉黃金為泥,寫上賜和之章,飾以黃綾玉軸,而以同詩附其後。昶嘗從臣學,臣又親見其事,請記之左方,傳諸悠久。臣伏見皇上聖神天縱,形諸篇翰,不待凝思而成,自然度越今古,非積學者所可及。然亦未嘗輕發,其俯和侍臣之詩,豈非樂育菁莪,以開萬世太平之基者歟!《詩》不雲乎:「肆成人有德,小子有造。古之人無斁,譽髦斯士。」此之謂也。昶尚勖之哉,昶尚勖之哉!昶字叔暘,能古文辭,善繼其家學者也。 是歲十有二月八日,具官宋濂稽首頓首謹記。 ◇水北山居記 古之君子其居朝市也,雖繁華之膠葛,恬然視之,而卻有山林之遐思焉。今之君子其在山林,雖清曠有餘,往往嗤鄙為不足,而數興朝市之外慕,唯恐失之。豈人之彝性或固然歟?抑習俗相仍之久而弗克變歟?有能特立而不為所移者,殆所謂盆盎中之古罍洗也。 湖府經歷葉君伯文,世居永嘉城中。永嘉為海右名郡,南引七閩,東連二浙,宦車士轍之所憩止,蕃舶夷琛之所填委,氣勢薰酣,聲光淪浹。人生其間,孰不聞雞而興,奔走於塵土冥茫中,以求遂其尺寸之欲?伯文則不然,結廬蜃江之北,茅簷竹扉,僅蔽風日,名之曰水北山居。間與二三友攜酒壺出由白鹿城,登華蓋名山,持杯浩歌,聲振林木。或棹短,具笭箵,垂綸於江水中。或呼小奚奴相隨,行吟夢草堂上,詩句不逼古人不欲休。當其適意時,乾坤空闊,竟不知榮辱之代遷而寒暑之往來也。人皆曰,賢哉吾伯文!高情逸韻,皦霞外,跡雖朝市而心實山林,其近于古之君子哉! 然予竊有疑焉;使伯文為布衣時,假此以洗心滌慮,庶幾可也。今佐大府為元僚,任七品之職,聳四民之望,亦雲重矣,而猶不忘乎山居,無乃不可乎?試以伯文之意逆之,官書叢脞,不暇爬梳,戴星出入,猶以為不足,其能索句於寂寞之濱乎?上承乎府公,下轄乎掾曹,不敢抗之以為高,不欲抑之以為卑,慮宜詳矣,其能釣滄波而出白魚乎?民情真偽而莫之辨,官事鞅掌而莫之集,凝思入乎芒杪,精析極乎毫釐,其又能漱醪看山而流連光景乎?是三者,伯文今咸無之,而猶道之不置者,將馮夢以見之邪?或志之以示不能忘也?我知之矣,士君子不以出處二其心,故賤貧不能攝,貴富不能驕,始終一節,卓為名臣。伯文之賢,所可稱道者,蓋如是而已。其視朝得簪笏,暮厭雲泉者,賢不肖果何如哉! 雖然,予猶有一說為伯文告焉:當大明麗天,萬物畢照,名一藝者必收,占一才者必庸。有如伯文之學之美,誰不羨之,其有不登於樞要者乎?伯文宜悉屏江湖之念,而益存魏闕之思,俟它日功成名遂,歸老于水北山居,岸巾而坐,與三二友追敘平生舊遊,烹鮮酣觴,從容而賦詩,尚未晚也。贊禮郎張生子翊,嘗從予遊,力與伯文求記其事,故相與一言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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