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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孟主教濟貧贈銀器 金華賤臨命發天良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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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華賤只聽一聲響亮,嚇得心驚肉跳,急忙跑出,喘作一團。因恐將人驚醒,自己逃脫不得,也不知從哪邊走才好。過了數分鐘,心神方才稍定,轉身看時,房門業已半開。華賤便放膽進去一看,還是寂然無聲。探聽多時,知道並不曾將人驚醒,度危險已過,便輕身入內。只聽得齁齁酣睡的聲音,華賤便放膽前進。及至孟主教臥榻不遠,更覺鼻息之聲呼呼應耳。再徑向榻旁看時,只見似銀的月光從窗戶隙處透人,直射到孟主教面上,主教依舊閉目酣睡。這時已交嚴冬,主教乃和衣而臥,外面罩著一件玄色外套,頭臉斜放在枕上,將手伸出榻外,指頭上還帶著敬神的戒指。觀其神色,又覺和藹,又覺莊嚴。華賤當時手執短鐵棍,壁直地立在月影兒裡,一動也不動。一見主教的神色,不覺倒吃驚起來,心中狐疑不決。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幾分鐘,華賤才將帽子摘下,便右手執棍,左手執帽,走近榻前。又將帽子戴上,直至碗櫃旁邊,即將鐵棍擊開了鎖,急忙把銀器籃子取出,大踏步飛奔向外,絕不回顧。跑出房門,便把籃子丟下,將銀器放人行囊裡面,繞出花園,越牆逃走了。 次日天方明時,孟主教爬起身來,剛到花園散步,忽見凡媽跑來大叫道:「主教,你知道一籃子的銀器放在什麼所在?」 孟主教答道:「我知道的。」 凡媽道:「你知道在哪裡?」 孟主教便在花園牆腳下尋獲那籃子,交給凡媽道:「這不是裝銀器的籃子嗎?」 凡媽接著道:「籃子端的不錯,但是那銀器往哪裡去了?」 孟主教道:「你說起那銀器來,我便不知道了。」 凡媽聞說,便道一聲:「哎呀!這一定是被昨夜來的那偷兒竊去無疑了。」 說罷,將眼四處一瞧,便跑到禱告台和孟主教的臥房,細細查看了一遍。所幸並未失去別樣物件。又仍舊來到花園,只見孟主教立在那邊,正嘆惜有一朵鮮花被那籃子壓壞了。凡媽即大叫道:「孟先生!那人已經逃走,銀器也被他偷去了。你還不知道嗎?」 孟主教默默無言。凡媽又指著花園牆道:「你看,他不是從這裡逃出,徑向苦急街去的嗎?」 孟主教聞說,便滿面堆著笑容,向凡媽道:「你且不要著忙。你知道那銀器到底是誰的?原來是一個窮漢的。我久已就有些不願意要了。」 凡媽道:「雖然不是我們的,但是我們用了這麼久,也就合我們的無異了。」 孟主教道:「我們還有錫碟子沒有?」 凡媽道:「沒有。」 孟主教又道:「鐵的呢?」 凡媽道:「也沒有。」 孟主教道:「如此就用木的也罷。」 說罷,傭人便請孟主教去用早飯,一面吃,一面和寶姑娘談論些閒話。此時凡媽心中還是憤憤不平。 早膳剛畢,忽聞有人叩門。孟主教立起身來,道聲:「請進。」只見門開響處,擁進一群人來。孟主教正為詫異,定睛看時,內有三人揪住一人,這三人原是巡勇,一人便是金華賤。旁邊還立著一個巡勇頭目,見了孟主教,即忙稱聲:「孟主教。」行了軍禮。華賤當時正在垂頭喪氣,耳邊下忽聽得「孟主教」三字,不覺抬起頭來,現出一種如聾似癡的形象,還低聲道:「孟主教一定沒有主教的職分。」 眾巡勇忙喝住道:「孟主教在此,怎敢大聲說話?」 孟主教便開口向華賤道:「你還在此?我給你的銀蠟臺,為什麼不和銀碟子一同拿去?」 華賤聞說,便圓睜著兩眼,不住地看著孟主教。 這時,巡勇頭目便開口向孟主教道:「我們路遇此人,只見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,因此將他拿住,盤問一番。他說有什麼銀碟子……」 話猶未了,孟主教便接口道:「他曾告訴你,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師送他的嗎?這些事我都知道的。你放了他吧,別要錯辦了他。」 那頭目聞說,便道:「既是如此,我們就可以給還他的自由了。」 孟主教道:「這是自然的了。」 於是,那頭目便令眾巡勇將華賤釋放。 孟主教向華賤道:「朋友呀,你若回去時,可將那蠟臺一同帶了去。」 說著,便到臺上,取來一對銀蠟臺,交給華賤。那凡媽和寶姑娘二人眼見如此,也不敢多嘴。華賤滿面羞容,兩隻手抖抖地接過了蠟臺。孟主教道:「你現在可以從容去了。以後你若再來時,不必從花園走過,一直由前門進來便了。」說罷,便向眾巡勇道:「諸位可以請回了。」 眾巡勇聞說,便皆散去。 當時華賤甚覺精神恍惚。孟主教又走近華賤身邊,低聲道:「你別要忘記了,你曾經答應我,你用了這些銀器,便要改邪歸正的話。」 華賤聞說,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。 孟主教又道:「華賤兄呀,我用金錢買爾之罪惡,救爾之靈魂,恭喜你便從此去惡就善了。」 華賤一言未答,慌忙出城,形若逃遁,急忙尋些荒山僻境而行。走了一天,他卻忘了饑渴。一面走,一面想,想起自己二十年來無惡不作,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。正在一路沉思之間,不覺金烏西墜,玉兔銜山,華賤便將身來到樹林後面,歇息了片時。 此地乃是窮鄉僻壤,連人影也沒有,只見隔林數步,有一條小路。華賤尋思道:「諒我這樣襤褸,那旁若有人來,不知道要怎樣驚慌了。」華賤正在那裡狐疑,忽聞後面有一片嬉笑之聲,回頭看時,只見有幾個童子,也來在樹林裡玩耍。內中有一十多歲的童子,一隻手拿了風琴,且走且唱;一隻手握著些銅錢,拋擲為嬉。錢落地時,有一個四開錢(值四十文),直滾到華賤身旁。華賤便抬起腳來,將錢踩住。奈童子早已瞧見,便前來在華賤身邊道:「客人,曾見我的四開錢嗎?」 華賤道:「你叫做什麼名兒?」 童子道:「我名叫做小極可哀。」 華賤聞說,便吃一驚。少頃,說道:「還不快去,在此則甚?」 童子道:「請客人還我錢來。」 華賤垂頭莫對。 童子又道:「還我錢來!」 華賤只是注目於地,一言不答。 童子因大聲叫道:「我的錢呢?我的白錢呢?我的銀錢呢?」 華賤還是不理。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襟。華賤乃以短棍擊之。童子大聲哭道:「我要我的錢!我的四開錢呢?」 華賤只是昂著頭不動彈一步,還圓睜著如狼似虎的兩隻大眼睛看著童子,舉起鐵棍,兇狠狠地叫道:「你倒是誰,敢來此歪纏我?」 童子道:「我便是極可哀。請你方便,移動一步,讓我拾起那四開錢。」 華賤道:「你還不肯走嗎?好孩子,快快留心,我將對不住你。」 童子聞說,渾身發抖起來,連忙逃跑,不敢回顧一次,離開華賤稍遠,才敢緩緩地連喘連走去了。當時天色已黑,不多時,那童子就不見了。 華賤雖是一日不曾飲食,肚中卻亦不饑。童子逃去之後,還是呆呆地立在樹旁,呼吸之聲,由急而緩。少頃,肉戰,漸覺夜寒,便將帽子拉在額上,緊扭衣襟,俯身來拾起所踩的四開錢。華賤拾起錢來以後,不覺心昏神亂,東瞻西望,覺得孤身立在這荒野,四望無人,天色昏黑,渾身不住地發抖。不得已,只好尾著童子的去路,急急趕上前去。走了好幾十步,還是人影兒也見不著,便大聲叫道:「極可哀呀!極可哀呀!」叫罷,側耳靜聽,還是無人答應。卻逢西北風又嗚嗚地刮起來,連那滿山草木,都有個嚇人殺人的形狀。華賤當時腳底下越走越快,喉嚨越喊越大,連聲狂叫:「極可哀!……」 正走間,忽迎面來了一位牧師,策馬而行。華賤便躬身上前問道:「信士,你曾見一童子走過嗎?」 牧師說:「就是叫極可哀的嗎?我未曾遇見。」 華賤道:「我看你很覺困苦,今給你兩塊半元的銀錢。」又道:「那童子的年紀約莫有十多歲,手裡拿著風琴。我想他必定從這條路經過。」 牧師道:「我實在未見。」 華賤忽眼瞅著牧師道:「我是一個賊,你怎不拿我?」 牧師聞說,大吃一驚,急忙馬上加鞭,遠遠地逃走去了。 華賤還照舊路前進。不多時,又回身狂叫一會,仍是不見一人。立住腳遠遠望時,只見滿目疏林,荒山亂石,疑心是人。忙向前行,剛到三岔路口,便停了腳。當時的月色,光如白晝。華賤忽覺渾身出汗,足不能舉,便狂叫起「極可哀」來,那聲音越叫越低。少頃,忽覺有人逼其雙膝跪下,心驚肉戰,如同在禮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惡一般。並自覺奪那童子的四開錢為生平第一大罪,主教斷不能恕過的。華賤正在驚疑不定,忽然兩眼漆黑,頭腦昏暈,翻筋斗一交跌在石上。兩手握髮,兩膝接面,一時心如刀割,淚如雨下。自覺精神恍惚,魂魄飄蕩,來到一處生平未到的所在,看見一種生平未睹的奇光,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幾多魔王惡鬼,心中驚恐不住。 自此以後,華賤到底又去到何方,幹些什麼,也沒一人知道了。只是次日早晨,有一趕車的路過主教街,見有一人石頭似地跪在石路上樹蔭底下,面向著孟主教大門,好像在禱告的樣子。這樣看起來,正是: 堯桀原同盡,坦戚有攸分。 我心造三界,別無禍福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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