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機權論


  〔慶曆五年作〕

  世之命機權也妄,故作機權論以辨之。機者,弩之所以發矢者也。機正於此,而的中於彼,差之至微,失之甚遠,故聖人之用機也似之。易曰:「機者,動之微,吉凶之先見者也。」又曰:「君子見機而作,不俟終日。」然則機者,事之未著,萌芽端兆之時,聖人眇然見之,能去禍而取福,迎吉而禦凶,所以為神也。聖人之所慎,無過機者,故曰「兢兢業業,一日二日萬機也。」權者,銓也,所以平輕重者也。聖人之用權也,必將校輕重,商緩急。彼重而此輕,則舍此而取彼;彼緩而此急,則去彼而就此。取捨去就之間,不離於道,乃所謂權也。然則機者,仁之端也,權者,義之平也。今世俗之為說者,乃欲棄仁義而行機權,不亦反哉!夫不知機權,則無以為聖人。聖人未嘗斯須不用者,機權而已矣。聖人精心審謹而後行之,故百姓萬物皆賴焉。小人不知機權之道,而誣竊其名,妄行誖理,所以福祿不久而禍亂及之也。請問聖人機權之道。曰:「昔紂為玉杯象箸而箕子佯狂,衛靈公仰視蜚鴻而孔子行,是皆知機者也。」

  夫杯箸小器,飾以珠玉,未為太過,而箕子知其必亡國者,為其奢淫泰侈之漸由此始也。仰視蜚鴻,失理之細者,而孔子去之者,知其不能用聖人,而有厭怠之心,不去則大禍將至也。如此,聖人之知機,豈不偉哉!伊尹放太甲,微子去商歸周,周公誅管、蔡,是皆知權者也。夫數君子,豈不知放君、畔宗、戮親之為不善哉?誠以放君之責輕,而淪喪大業之禍重;畔宗之譏薄,而保存宗祀之孝深;戮親之嫌小,而傾覆周室之害大。故去彼而取此也。夫太甲之初,欲敗度,縱敗禮,苟非苦其身體,勞其思慮,則不能變惡遷善,克終允德,成湯之業,將墜於地。伊尹躬受湯命,阿衡王家,故不得不放諸桐宮也。受為不道,自絕於天;微子不去,與之偕亡,則祖禰不祀,宗族無主,故不得不抱祭器而歸周也。

  管、蔡奉廢姓,伐宗國,違天命,逆人心,傾危聖輔,斵喪周室。成王幼弱,周公攝政,故不得不奮干戈、揚斧鉞以治之。蓋周公非自愛,而愛周室故也。向若太甲尚可諫而改,則伊尹必不放君;商受苟可輔而存,則微子必不畔宗;管、蔡猶可教而治,則周公必不戮親。夫豈不思,誠不得已也。是以太甲曰:「惟嗣王不惠于阿衡。」伊尹作書曰:「祗爾厥辟,辟不辟,忝厥祖。」是猶以辱先為戒,未欲正言覆亡之禍,委蛇其辭以感切之也。王惟庸罔念聞。伊尹乃言曰:無越厥命以自覆。是正言禍敗以聳動之也。王未克變,伊尹乃以王生而榮逸,不知勞辱,狎近小人,積習至此,非其性惡,故曰:茲乃不義,習與性成,營于桐宮,密邇先王其訓,無俾世迷。言積習寖久,將成其性,及今猶可沮詘而改。此乃伊尹盡心盡力于成湯、太甲之至也。

  微子之誥曰:「商其弗或亂正四方。」言受不可複正,決必亡國,已所以當出奔,存湯後也。「父師若曰:商其淪喪,我罔為臣僕。」言商既亡,宗族俱滅,無所寄託也。又曰:「王子弗出,我乃顛隮。」言不可不行也。此微子廣諮權謀輕重之審諦也。大誥曰:「肆予沖人,不卭自恤。義爾邦君,越爾多士,尹氏禦事。」言今東征非為己也。《豳風》曰:「既取我子,無毀我室。」子以喻管、蔡也,室以喻周家也,言管、蔡輕而周家重也。「予羽譙譙,予尾翛翛。」言勤瘁也。「予室翹翹,風雨所漂揺,予唯音嘵嘵。」言三監背誕,王室阽危,故我恐懼以憂之也。此豈周公背公向私之志哉?夫聖人之用權也如此,故國家安而仁義立也。後世之人,昧錙銖之利以放逐其君,懷芥帯之嫌以屠滅其親,而亦自比于伊、周,曰「吾用機權」,不亦誣哉!此乃亂臣賊子所以滋多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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