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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范景仁書


  近于夢得處連得所賜兩書,聞泛西湖,浮潩水,登香菜樓,望陘山,起居甚適,差慰勤想。又蒙教以宜觀素問病原,有療病導引之方,且雲鑄周鬴漢斛已成,欲令光至潁昌就觀之。雖古之儒者,聞善相告,見善相示,勤勤懇懇,殆不過此。其幸與感,何可勝言!但以家兄約非久入洛,須留此待之,不可舍去,故未敢輕諾,徒增耿耿耳。景仁所教誠善矣。孔子曰:「盍各言爾志。」竊不自揆,輒敢以所聞養生及治樂之道薦於左右。譬猶嘉穀既殖,必使傭役從而耘耨之;大廈既構,必使賤工從而礱斵之,然後克成其粹美也。景仁可能不鄙而聽之乎?常記昔者與景仁同在貢院充點檢官主文,試進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論。當是時,場中秉筆者且千人,皆以為民之始生,無不稟天地中和之氣也。

  其文辭之美固多矣。以愚觀之,似皆未得劉康公之指,常欲私出鄙意而論之,因循汩沒,卒不能就,於今三十五年矣。因景仁教以養生之道,敢試言之。康公之言曰: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謂命也。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,以定命也。能者養之以取福,不能者敗之以取禍。今成子惰,棄其命矣。」蓋所謂生者,乃生存之生,非始生之生也。夫中者,天地之所以立也。在易為太極,在書為皇極,在《禮》為中庸。其德大矣,至矣,無以尚矣。上焉治天下,下焉修一身,舍是莫之能矣。就其小小者言之,則養生亦其一也。何以知之?夫人之有疾也,必自於過與不及而得之。陰陽風雨晦明,必有過者焉;饑飽寒燠,勞逸喜怒,必有偏者焉。使二者各得其中,無疾矣。陰陽風雨晦明,天之所施也。饑飽寒暑勞逸喜怒,人之所為也。人之所為苟不失其中,則天之所施雖過亦弗能傷矣。木朽而蠍處焉,肉腐而蟲聚焉,人之所為不得其中,然後病襲焉。故曰:「養僃而動時,則天不能病也。」是以聖人制動作禮義威儀之則,所以教民不離于中,不離於中,所以定命也。

  能者則養其中以享福,不能者則敗其中以取禍,是皆在己,非在他也。詩云:「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。」記曰:「人有禮則生,無禮則死;人無禮則失中,失中則棄命矣。」劉康公所以能知成肅公之將死,蓋用此道也。彼素問病原之說雖佳,恐漫汗支離,不若此道之為明且約也。昔者聖人造次而動,不爽於和,縱心所欲,不失其中,施之於身,則有餘矣,將以教天下,垂後世,則未能也。是故調六律、五聲、八音、七始以形容其心,制吉凶、賓、軍、嘉禮以軌物其德。使當時及後世之人,雖四海之遠,千載之久,聽其樂則洋洋乎其心和,常若聖人之在其上;循其禮則肅肅然其體正,常若聖人之處其旁。是以大夫無故不撤簨簴,士無故不撤琴瑟,朝夕出入起居,未嘗不在禮樂之間,以收其放心,檢其慢志,此禮《樂》之所以為用也。

  周室既衰,禮缺樂弛,典章亡逸,疇人流散,律度量衡不存乎世,咸英韶頀不傳乎人。重以暴秦焚滅六籍,樂之要妙存乎聲音,其失之甚易,求之甚難。自漢以來,諸儒取諸胸臆,以億度古法,牽于文義,拘於名數,較竹管之短長,計黍粒之多寡,競於無形之域,訟於無證之庭,迭相否臧,紛然無已,雖使後夔複生,亦不能決。彼周鬴出於考工記,事非經見,是非固未得而知。如漢斛者,乃劉歆為王莽為之,就使其真器尚存,亦不足法,況景仁複改其制度,恐徒役心力,費銅炭而已。孔子曰:「禮雲禮雲,玉帛雲乎哉?樂雲樂雲,鐘鼓雲乎哉?」今先王之樂,餘音遺文既不可得而睹聞矣,盍亦返其本乎?《樂記》曰:「禮樂不可斯須去身。」致樂以治心,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。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,樂則安,安則久,久則天,天則神。天則不言而信,神則不怒而威,致樂以治心者也。

  致禮以治躬則莊謹,莊謹則嚴威。中心斯須不和不樂,而鄙詐之心入之矣;外貌斯須不莊不謹,而易慢之心入之矣。樂也者,動於內者也;禮也者,動於外者也。樂極和,禮極順,內和而外順,則民瞻其顏色而弗與爭也,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。此樂之本,禮之原也。夫樂之用不過於和,禮之用不過於順,二者非徒宜於治民,乃兼所以養生也。如某者雖知之,常病未能行之。今老矣,猶庶幾強勉而學焉,以養其餘生。亦願景仁共勤此道,捐其末,求其本,舍其流,取其原,致樂以和其內,致禮以順其外。內和則疾疹不生,外順則災患不至。疾疹不生則樂,災患不至則安。既樂且安,志氣平泰,精神清明,暢乎四支,浹乎百體。如此則功何以不若伶倫、師曠?壽何以不若召康、衛武?《醫經》《病原》皆可焚,周鬴漢斛皆可銷矣。景仁以為何如哉?抑禮樂乃天地人之大倫,自古大賢君子尚不敢輕議,而狂簡小子輒妄言及之,是宜得誅絕之罪于聖人。賴景仁之知我,如鮑叔之知管仲也,不以為僣,不以為狂,庶幾有可採擇於其中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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