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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第十六 章奏一


  ▼論兩浙不宜添置弓手狀〔先公知杭州,代作〕

  准敕命指揮云云。臣竊觀兩浙一路,與他路不同。臣謹條列添置弓手不便事件如左。

  伏惟聖恩省察,少加詳擇焉。當今西戎梗邊,三方皆聳。人心易動,當務安之。一旦聞異常詔書,大加調發,擐甲執兵,學習戰陳,置指揮使、節級等名目,頗似軍法。以為欲俲河北、陝西沿邊鄉兵,謂國家以權計點之,假名捕盜,漸欲收為卒伍,戍守邊防。吳人輕怯,易惑難曉,道聽塗說,眾情鼎沸。至欲毀體捐生,竄匿山澤。臣雖明加告諭,嚴行止約,愚民無知,不可戶說。誠恐差點之後,揺動生憂。其不可一也。

  吳越素不習兵,以故常少盜賊,不過聚結朋黨,私販茶鹽,時遇官司,往往鬥敵。在於兩浙,最為劇賊。然皆權時利合,事訖則散,不能久相屯結。又無銛利兵器,止偷商稅,不敢剽掠平人。近年以來,雖亦頗有強盜,然比諸內地,要自稀疏。今避差點者,若竄匿無歸,必例為寇竊,加以弓矢刀鋸之類,許其私置,自今以後,賊盜必多。及私販茶鹽之徒,皆有利兵,抵拒吏士,益難擒討。積微至著,漸不可長。其不可二也。

  奸吏貪饕,惟喜多事。今計杭州管界,當差若干人,他州比率大凡有幾,縣胥裡長,于茲相慶。民既憂愁,而又脅之,煩苦不安,而又擾之,所規自潤,豈顧其外?雖朝廷重為懲禁,特倍常科,長吏勞心,不能悉察,厚利所誘,死亦冒之。加以版籍差誤,戶口異同,毫犛不當,互相告決,追呼無時,獄訟不歇,則民未暇為公上給役,而先困於貪吏之誅求矣。此之騷擾,勢不能免,其不可三也。

  民皆生長畎畝,天性敦愚,所知不過播種之法,所識不過耒耜之器。加之吳人駑弱,天下所知,一旦使棄其所工,學所不能,恐徒煩教調,終無所成。就其有成,不堪施用,則是虛有煩費,而與不添置無異。其不可四也。

  吳子壽夢以前世服于楚,自申公巫臣得罪于楚,逃奔于晉,為晉聘吳,教之乘車,教之戰陳。其後楚人戎車歲駕,早朝晏罷,奔命不息,以至吳亡。自是以來,號稱輕狡,遠則劉濞,近至錢鏐,其間承風,倔強無數。豈唯其人之跋扈,亦由習俗之樂亂也。幸賴祖宗之馴致,陛下之敦化,至德之醲,淪於骨髓,暴亂之風,移變無跡。此皆上天降祐,前世所不能庶幾者也。今忽無故黷玩威棱,狎侮危事,示以逆德,弄之兇器,生姧回之心,啟禍患之兆,臣恐似非國家之至便,所以萬全而無害,其不可五也。

  方今兩浙雖水旱稍愆,未至流殍,閭閻無事,盜賊不添。縱使有之,舊來吏士隨發擒討,甚有餘力,不假更求,正恐平居興役,有害無益而已。臣職忝密近,官備藩方,不敢默然,理須上列。伏望陛下特令兩浙一路,更不添置。或以事須過防,舊人太少,則乞只依近降敕命,量加添補,更不立指揮使等名目。閱習諸事,一如舊規。貴得眾情大安,別無生事。謹具狀奏聞,伏候敕旨。

  ▼為孫太博乞免廣南轉運判官狀

  右,臣今月九日樞密院遞到敕牒一道,差臣充廣南東路轉運判官。臣昨自滑州簽判就除本州通判,未及半歲,今又蒙恩授前件差遣。于臣忝冒,寔踰涯分,供命陳力,豈宜複辭?向若止臣一身,崎嶇困苦,雖更遠役,靡不甘心,敢以微誠,輕煩聖聽。念臣二親垂白,思戀鄉里,兩任滑州,去家差近,迎侍朝夕,往來如意,甘脆供須,頗為私便。一日離側,倚門致念,況複貪榮,遠從吏道,其在人子,何心自安?況轉運判官,國家近置,推擇委任,務在得人,以臣愚疏,恐難堪稱。伏惟聖慈,詳求幹敏,授以此職,令臣且充滑州通判,終滿一任,庶得官政無廢,侍養不闕,君親之際,恩義兩全,棄骨畢身,曷雲補報?

  ▼論麥允言給鹵簿狀〔以下九道並同知太常禮院時上。〕

  〔奉聖旨,「麥允言有軍功,特給鹵簿令,後不得為例。」〕

  太常禮院。右伏見中書劄子云云。昔仲叔于奚有功于衛,衛人使之繁纓以朝。孔子曰:「惜也,不如多與之邑。惟器與名,不可以假人。」夫爵位尊卑之謂名,車服等威之謂器,二者人主所以保畜其臣,而安治其國家,不可忽也。今允言近習之臣,非有元勳大勞過絕於人,而贈以三公之官,給以一品鹵簿,其為繁纓,不亦大乎?陛下雖欲寵秩其人,而適足增其罪累也。何則?三公之官,鼎足承君,上應三台。鹵簿者,所以褒賞元功,皆非近習之臣所當得者。陛下念允言服勤左右,生已極其富貴,死又以三事之禮為之送終,鼓吹簫鐃,烜赫道路,是則揚其僭侈之罪,使天下側目扼腕而疾之,非所以為榮也。惟陛下禦仲叔于奚之傳,垂意孔子之言,則知名器之重,不可加非其人。況唐制,群臣于國立大功者,婚葬則給鹵簿,餘不在給限。伏望陛下追寢前命,其麥允言更不給鹵簿,母使天下之人,竊敢指目,以為朝廷過舉,不勝幸甚。謹具狀奏聞,伏候敕旨。

  皇祐二年九月十四日,具官臣光等狀奏。

  ▼乞印行《荀子》楊子《法言》狀〔與綰閣諸君同上〕

  臣等伏以戰國以降,百家蜂起,先王之道,荒塞不通,獨荀卿、楊雄排攘眾流,張大正術,使後世學者坦知去從。國家博采藝文,扶翼聖化,至於莊、列異端,醫方細伎,皆命摹刻,以廣其傳。顧茲二書,猶有所闕,雖民間頗畜私本,文字訛誤,讀不可通,誠恐賢達之言,寖成廢缺。今欲乞降敕下崇文院,將《荀子》、楊子《法言》本精加考校訖,雕板送國子監,依諸書例印賣。臣等愚懵,不達大體,不勝區區,貪陳所見。

  ▼申本寺乞奏修築皇地祗壇狀

  〔皇祐三年五月上。奉聖旨,依奏。〕

  右,光等謹案唐《郊祀錄》:「方丘八角三成,每等高四尺七,闊十六步。設八陛。上等陛廣八尺,中等陛廣一丈,下等陛廣一丈二尺。」今皇地祇壇四角再成,面廣四丈九尺,縱四丈六尺。上等高四尺五寸,下等高五尺,方五丈三尺。陛廣三尺五寸,平漫無墄,大抵卑陋不與禮典相應。伏以王者父天母地,天地之尊,禮相亞埒。今圓丘之制,極為崇峻,獨于方丘有所闕略,未稱國家嚴恭明察之意。謹具狀申聞,伏乞據狀敷奏,指揮下有司,依唐郊祀錄製度增修,庶合典禮。謹錄狀上。

  ▼論劉平招魂葬狀

  右,准樞密院批送下國子博士劉慶孫等奏狀,六月二十三日進呈,奉聖旨,送太常禮院詳定聞奏。臣等謹案延陵季子曰:「骨肉歸複於土,魂氣無所不之。是故聖人作為丘壟,以藏其形;作為宗廟,以饗其神。形之不存,葬將安設?」今劉平沒身虜廷,喪柩不返,其子不忍封樹之不立,哀展省之無所,欲虛造棺槨,招魂假葬。朝廷下之禮官,令檢詳故實。

  臣等案晉世袁瓌、賀循等議,以為非身無棺,非棺無槨,苟無喪而葬,招幽魂氣,於德為愆義,於禮為不物。當時詔書明有禁約。今劉慶孫等所請招魂葬,不可聽許,所有將見贈官品定諡,則乞依條例施行。

  ▼奏乞移高禖壇狀

  〔皇祐三年十二月上〕

  准敕節文,「高禖壇地下仰依典故增修。」今據濠寨張德等計料填迭修築都役,右具如前。竊緣見今所置高禖壇處,地勢極下,若就彼填迭,不惟功費甚大,兼夏秋霖潦四集,未免浸漬。謹案北齊之制,高禖為壇於南郊傍。景祐四年,太常禮院修定《儀注》,約用此制。今來若於南郊壇傍一二裡以來,別踏行高燥地,修築上件高禖壇,則功費絕少,又免水患,參考禮典,亦無所違。如允所奏,〔云云〕

  ▼論張堯佐除宣徽使狀

  〔皇祐二年十二月,具草未上,聞堯佐罷宣徽使,遂不上。〕

  臣聞明主勞心力以求諫,和顏色而受之,士猶畏懦而不敢進,又況震之以威,壓之以重,而望忠臣之至,直言之入,難矣。臣之不忠,言之不直,而天下安、萬事治者,未之有也。臣竊見台諫官屢以張堯佐事上言,而陛下執之益堅,拒之益固。前日台諫官等守閣請對,陛下卻而不內,中外之人莫不駭愕,以為異事。昔漢元帝欲用馮昭儀兄野王為御史大夫,既而疑曰:「吾恐後世謂吾私于後宮。」遂不用。今堯佐有野王之嫌而無其才,陛下不次用之,數年間自散郎至宣徽使。雖彼實有可稱,天下之人安可家至戶曉,使謂陛下不私後宮哉?枊又聞之,人有種瓜而甚愛之者,盛夏日方中而灌之,瓜不旋踵而煙敗。其愛之非不勤也,然灌之不以其時,適所以敗之也。今陛下貴用堯佐,遠過其分,天下己側目扼腕而疾之,又複摧折忠諫以重其罪,是正日中而灌瓜也。

  臣竊為堯佐寒心,而陛下獨不為之深思遠慮哉?非獨如是而已,前者台諫官不得對之日,陰霧冥冥,跬步相失,寒冰著木,終日不解。臣謹案《洪範·五行傳》:「聽之不聰,是謂不謀,厥咎急,厥罰常寒。」又案京房書,謂之蒙氣。此皆陰氣太盛,壅蔽陽明,上下否塞,疑惑不決之象。天意昭然,有如教語,行道之人,皆知其異。陛下資性純孝,嚴恭天命,容納直言,深明得失,此非臣之諛,乃天下所共知也。獨奈何以堯佐之故,忽天戒而不顧,棄人言而不從,輕祖宗之爵祿,違古今之明鑒,書之簡策,使天下之人有以議聖德之萬一,或累於光融高大之美?此臣所以日夜痛心疾首,寢不能安,食不能飽,深為陛下重惜者也。臣聞臣之事君,猶子事父也。

  豈有父獲大謗於外,而子不以告且不諫哉?惟陛下亟召諫臣,使竭其所聞,採納其言,而尉安其意,以厭上天之心,解外廷之惑,辟忠讜之路,塞寵倖之門,則天下歡然,歌誦盛德,豈有窮哉!昔漢明帝作德陽殿,鐘離意諫,即時罷之,後乃複作,殿成,謂群臣曰:「鐘離尚書在,此殿不成矣。」然則明帝非不欲為殿也,所以屈意罷之者,欲全諫臣之節,而開直言之端也。今台諫官前後言堯佐者數矣,陛下曾不留神省察,少為末減,以慰其心。夫人主所欲為,人臣豈能強變之哉?顧自今以往,事複有大於堯佐者,在列之臣噤嘿拱手視之而已矣,此非朝廷之福也。不然,群臣猶朽木,陛下猶雷霆,安可以力校哉?惟陛下察之而已矣。

  ▼論夏令公諡狀

  〔皇祐四年七月十三日上〕

  臣等伏睹故贈太師、中書令夏竦,以舊在東宮,特賜諡文正。臣聞《大戴禮》曰:「諡者,行之跡也。行出於已,名生於人,所以勸善沮惡,不可私也。」臣等叨預禮官,諡有得失,職所當言,不敢隱嘿。謹案令文,諸諡,王公及職事官三品以上,皆錄行狀申省,考功勘校,下太常禮院擬諡訖,申省議定奏聞,所以重名實,示至公也。陛下聖德涵容,如天如地,哀湣舊臣,恩厚無已。知竦平生不協群望,不欲委之有司,概以公議,且將揜覆其短,推見所長,故定諡於中,而後宣示於外。

  臣等謂猶宜擇中流之諡,使與行實粗相應者,取而賜之,亦非群臣所敢議也。今乃諡以「文正」,二者諡之至美,無以復加。雖以周公之才,不敢兼取,況如竦者,豈易克當?所謂名與實爽,諡與行違,傳之永久,何以為法?伏以陛下叡智聰明,燭見微遠,如竦所為,豈不素聞?乃欲以恩澤之私,強加美諡。雖朝士大夫畏竦子孫方居美仕,不敢顯言,四方之人,耳目炳然,豈可揜蔽?必曰夏竦之為如是而諡「文正」,非以諡為公器也,蓋出於天子之恩耳。此其譏評國家之失,豈雲細哉!臣等所以夙夜區區,不敢避誅戮之辜、怨讎之禍,狂僭妄言,正為此耳。伏乞陛下留神幸察,改賜一諡,庶協中外之論,以為萬世之法。臣等無任懇款惶懼之至。謹具狀奏聞,伏候敕旨。

  ▼論夏令公諡第二狀

  〔二十三日上。奉聖旨,改諡文莊。〕

  右,臣等近以故贈太師、中書令夏竦賜諡文正,輒有奏陳,乞賜改更,至今未奉俞旨。臣等竊以凡為人臣,受祿不必多,居位不必高,苟當官不言,則刑戮之人也。是以夙夜惶懼,不敢默默。伏惟陛下不以鄙賤而怱其言。臣等竊跡諡法本意,所謂「道德博聞曰文」者,非聞見雜博之謂也,蓋以所學所行不離于道德也。「靖共其位曰正」者,非柔懦苟偷之謂也,蓋以《詩》雲「靖共爾位,好是正直」也。今竦奢侈無度,聚斂無厭,內則不能制義於閨門,外則不能立效于邊鄙,言不副行,貌不應心。語其道德,則貪淫矣;語其正直,則回邪矣。此皆天下所共聞,非臣等所敢誣加也。

  陛下乃以「文正」諡之,臣等戇愚,不達大體,不知複以何諡待天下之正人良士哉?且陛下所以念竦如此之厚者,以竦嘗為東宮之臣故也。向者東宮之臣死而得諡者非一,陛下未嘗親有所定,至於竦獨不然,豈非知竦所為不合眾心邪?陛下必以竦為正直無疑,則何不委之有司,付以公議?然則陛下揜覆其短,適所以彰之也。陛下念竦不己,則莫若厚撫其家。至於諡者,先王所以勸善沮惡,非供恩澤之具也。議者將以諡為虛名,何害借人?臣等請試言其害。凡國家所以馭臣下者,不過禍福榮辱而已。若為善者,生享其福,死受其榮;為不善者,生遇其禍,死蒙其辱,天下雖欲不治安,何可得已?若有不令之臣,生則盜其祿位,死則盜其榮名,善者不知所勸,惡者不知所懼,臧否顛倒,不可複振。此其為害,可勝道哉!

  《虞書》曰:「兢兢業業,一日二日萬幾。」孔安國傳曰:「言當戒懼萬事之微。」夫事之方微,治之易絕,及其既著,誰得治之?況天下之人皆知竦為大邪,陛下雖諡之以正,此不足以揜竦之惡,而適足以傷國家之至公耳。且諡法所以信于後人者,為其善善惡惡無私也。今以一臣之故而敗之,使忠良儁傑之士蒙美諡者,後世皆疑之,則諡法將安用哉?臣等所以冒犯天威,區區不已,與人父子為怨者,誠惜國家勸沮大法,不可因循虧廢也。伏惟陛下憐察,少加採擇,特依前奏所陳,改賜竦諡,天下幸甚。臣等不勝惶恐待命之至。謹再具狀奏聞,伏候敕旨。

  ▼論周琰事乞不坐馮浩狀

  右,臣伏奉聖旨,以鎖廳舉人周琰重迭用「殊」字,既條制未明,試官不申請定奪,臣與馮浩各特罰銅五斤放。仰荷含貸,喜懼無量。然臣昨在武成王廟考試之時,其周琰所用「殊」字,浩本疑「不」系重迭用韻,由臣愚懵,鑒別不精,觀琰程試,不見所善。又據《條制》,但言重迭用韻,不雲用他韻引而協者非。由此堅執,輒行黜落,鹵莽之罪,盡皆在臣。今浩與臣一例受罰,臣雖無似,能不愧心?伏望聖慈特賜矜察,與免馮浩責罰,于臣更加嚴譴,各得其分,誠不敢辭。幹冒宸嚴,臣無任戰汗激切屏營之至。謹具狀奏聞,伏候敕旨。

  ▼請建儲副或進用宗室第一狀

  〔至和三年六月十九日上。是歲,仁宗遣豫,不臨朝者累月,國嗣未建,天下寒心,中外之目,勇悍不屈、素時忠直自負如唐介等,皆莫言,惟范景仁辱為諫官,首建此議。光聞而繼之,第一狀留中,第二、第三狀降付中書。〕

  竊以人臣之進言者,舍其急而議其緩,則言益繁而用益寡矣;人君之聽納者,忽其大而謹其細,則心益勞而功益淺矣。故明主不惡逆耳之言,以察治亂之原;忠臣不避滅身之旤,以論安危之本。是以上下交泰,而事業光美也。臣竊見陛下自首春以來,聖體小有不康,天下之人側足而立,累氣而息,恟恟憂懼,若蹈冰炭。間者雖已痊平,而民間猶有妄為訛言以相驚動者,雖有司以嚴刑束之,彼口不得言,中心惶惶,何所不慮邪?陛下胡不試思其所以然者何哉?豈非儲貳者,天下之根本,根本未定,則眾心不安也。賈誼有言:「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,火未及然,因謂之安。」當誼之時,漢孝文帝春秋鼎盛,有孝景以為之太子,中外乂安,公私富溢,誼猶有是言,使誼處於今日,當雲何哉?

  陛下好學多聞,博覽經史,試以前古之事,跡之治亂安危之幾,何嘗不由繼嗣哉?得其人則治,不得其人則亂;分先定則安,不先定則危。此明白之理,皎如日月,得失之幾,間不容髮,於朝廷至大至急之務,孰先於此?而陛下晏然不以為憂,群臣愛身莫以為言。此臣所以日夜痛心疾首,忘其身之疏賤,而不顧鼎鑊之罪者也。伏惟陛下哀而察之。今夫細民之家,有百金之寶,猶擇親戚可信任者,使謹守之,況天下之大乎?三代之王以至二漢,所以能享天之祿若是其久者,豈非皆親任九族以為藩輔乎?使親者猶不可信,則疏者庸足恃乎?

  臣竊惟陛下天性純孝,振古無倫,事無大小,關於祖宗者,未嘗不勤身苦體,小心翼翼以奉承之。況所受祖宗光明盛大之基業,豈可不為之深思遠慮,措之于安平堅固之地,以保萬世無疆之休哉?臣聞天子之孝,非若眾庶止於養親而已,蓋將慎守前人之業,而傳於無窮,然後為孝也。故經稱「天子之孝,曰德教加于百姓,刑于四海」;諸侯之孝,曰「保其社禝,而和其民人」;卿大夫之孝,曰「守其宗廟」;士之孝,曰「保其祿位,而守其祭祀」;庶人之孝,曰「謹身節用,以養父母。」此皆聖人之言,非臣之狂瞽也。今陛下所以奉事祖宗,其道至矣。若獨於此未留睿意,早定大議,則向時純孝巍巍之德,皆無益矣。此天下所共為陛下重惜,非特愚臣而已。臣聞禮:「大宗無子,則同宗為之後。為之後者,為之子也。故為人後者,事其所後,禮皆如父,所以尊尊而親親也。」

  伏惟祖宗受天明命,功德在人,本支百世,子孫千億,而陛下未有皇嗣,人心憂危。伏望陛下深念祖宗之艱難,基業之閎美,神器之大寶,蒼生之重望,勿聽苟且之言,勿從因循之計,斷自聖志,昭然勿疑。謹擇宗室之中聰明剛正、孝友仁慈者,使攝居儲貳之位,以俟皇嗣之生,退居藩服。儻聖意未欲然者,或且使之輔政,或典宿衛,或尹京邑,亦足以安天下之心。如此,則天神地祗、宗廟社禝,寔共賴陛下聖明之德,況群臣兆民,其誰不歡呼鼓舞乎?

  昔魯漆室之女,憂魯君老,太子幼。彼匹婦也,猶知憂國家之難,蓋以魯國有難,則身必與焉故也。況臣食陛下之祿,立陛下之朝,又得承乏典冊之府,比於漆室之女,斯亦重矣。誠不忍坐視國家至大至急之憂,而隱嘿不言。臣誠知不言責不在臣,言之適足自禍。然而必言者,萬一冀陛下采而聽之,則臣於國家譬如螻蟻,而為陛下建萬世無窮之基,救四海生民之命,臣榮多矣。願陛下勿以臣人微位賤,謂之狂狷而忽之,試以臣言自為聖意,延問大臣忠於社禝者。儻以為非,臣請伏妄言之誅;儻以為是,願陛下決志而速行之。焚臣此奏,勿以示外,足以明臣非敢徼冀毫釐之幸也。

  《虞書》曰:「敕天之命,惟時惟幾。」陛下當此之時,變危為安,變亂為治,易於返掌。若失時不斷,使天下之人有以議陛下之純孝者,則臣雖欲畢命捐軀以報陛下,亦無及已。臣不勝區區憤懣之誠,幹冒冕旒,伏地待罪。

  ▼第二狀

  臣先於六月十九日,輒以瞽言干犯聖聽,伏地傾耳,以俟明詔,於今月餘,一無所問。陛下寬仁,不加誅於狂愚之臣,然亦未賜採納。臣竊自痛人品猥細,言語吃訥,不能發明國家安危大體,致陛下輕而棄之,此皆臣之罪也。雖然,臣性誠愚,位誠賤,而意誠忠,語誠切,願陛下不以人之愚賤而廢忠切之言,少留聖心於宗廟社禝之至計,則天下幸甚!天下幸甚!竊以為國家者,政有小大,事有緩急,知所先後,則功無不成。議者或曰:「當今之務,大而急者,在於水災,況溢是大」不然。彼水災所傷,不過汙下及濱河之民,若積雨既止,有司少疏而塞之,則民皆複業,豈能為國家之患哉?

  又曰:「然則在於穀帛窘乏。」是又不然。夫以四海之富,治平之久,若養之有道,用之有節,使良有司治之,穀帛不可勝用也,豈能為國家之患哉?又曰:「然則在於戎狄侵盜。」是又不然。夫戎狄侵盜,不過能驚擾邊鄙之民,若禦之有道,備之有謀,可使朝貢相繼,豈能為國家之患哉?以臣之愚,當今最大最急之患,在於本根未建,眾心危疑。釋此不憂,而顧憂彼三者,是舍其肺腑而救其四支也,不亦左乎?借有高材之臣,能複九河之道,儲九年之食,開千里之邊,而本根未建,猶無益也,況複細於彼三事者,烏足道哉!

  今陛下聖體雖安,四方之人未能遍知,尚有疑懼者。陛下不以此時早擇宗室之賢者,使攝居儲副之位,內以輔衛聖躬,外以鎮安百姓。萬一有狂妄之人出於意外,喧嘩驚眾,雖知萬全無慮,然亦豈可不過為之防哉?

  臣竊意陛下聖志洞照安危,策慮已定,而尚密之,未欲宣示於外。審或如此,亦恐不可。何則?今天下之人企踵而立,抉耳而聽,以須明詔之下,然後人人自安,又何待而密哉?若以儲副體大,非造次可定者,或且使之輔政,或典宿衛,或尹京邑,亦足以遏禍難之原,靖中外之意。今安危之幾,間不容髮,日失一日,貴在及時。而朝廷置之意外,不為汲汲,朝夕所議,大抵皆目前常事,非甚大而急者。臣恐高拱雍容,養成國家之患,從而理之,用力難矣。此臣所以日夜區區,寢不能安,食不能飽,不避死亡之誅,進言不已者也。伏望陛下察其愚衷,特賜詳擇臣前日所奏及今狀內事理稍有可施行者,乞決計而速行之,以安天下元元之心,然後理臣僭妄建言之罪,不敢辭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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