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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謹習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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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日,具位臣光,謹昧死上疏〔尊號〕皇帝陛下: 臣以駑蹇之質,再為諫官,荷陛下寵祿之優,責任之重,夙夜震恐,不遑寧處,思極竭愚忠,以報塞萬一。顧瑣瑣細務,皆不足以煩瀆聖聽。竊以國家之治亂本於禮,而風俗之善惡系于習。赤子之啼,無有五方,其聲一也。及其長,則言語不通,飲食不同,有至死莫能相為者。是無他焉,所習異也。至於古今亦然。有服古之衣冠於今之世,則駭於州裡矣;服今之衣冠于古之世,則僇於有司矣。衣冠烏有是非哉?習與不習而已矣。 夫民朝夕見之,其心安焉,以為天下之事正應如此,一旦驅之使去此而就彼,則無不憂疑而莫肯從矣。昔秦廢井田而民愁怨,王莽複井田而民亦愁怨,趙武靈王變華俗效胡服,而群下不悅。後魏孝文帝變胡服効華俗,而群下亦不悅。由此觀之,世俗之情安于所習,駭所未見,固其常也。是故上行下效謂之風,薫烝漸漬謂之化,倫胥委靡謂之流,眾心安定謂之俗。及夫風化已失,流俗已成,則雖有辯智弗能諭也,強毅不能制也,重賞不能勸也,嚴刑不能止也。自非聖人得位而臨之,積百年之功,莫之能變也。《周易·履之象》曰:「君子以辨上下,定民志。」故天子之令必行于諸侯,諸侯之令必行于卿大夫士,卿大夫士之令必行于庶人。使天下之勢,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莫不率從。《詩》曰:「勉勉我王,綱紀四方。」此禮之本也。昔三代之王,皆習民以禮,故子孫數百年享天之祿。及其衰也,雖以晉、楚、齊、秦之強,不敢暴蔑王室。豈其力不足哉?知天下之不己與也。 於是乎翼戴王命,以威懷諸侯,而諸侯莫敢不從。所以然者,猶有先王之遺風餘俗,未絕於民故也。其後曰以衰薄,下陵上替。晉平公之世,魯子服回如晉,還,謂季孫意如曰:「晉之公室將遂卑矣。六卿強而奢傲,將因是以習,習實為常,能無卑乎?」其後趙、魏、韓氏卒分晉國,習於君臣之分不明故也。降及漢氏,雖不能若三代之盛王,然猶尊君卑臣,敦尚名節,以行義取士,以儒術化民。是以王莽之亂,民思劉氏而卒複之。赤眉雖群盜,猶立宗室以從民望。王郎矯託名氏,而燕、趙響應。董卓之亂,袁紹以誅卓為名,而州郡雲合。曹操挾獻帝以令諸侯,而天下莫能與之敵。操之心豈不欲廢漢而自立哉?然沒身不敢為者,畏天下之人疾之也。 自魏、晉以降,人主始貴通才而賤守節,人臣始尚浮華而薄儒術,以先王之禮為糟粕而不行,以純固之士為鄙樸而不用。於是風俗曰壞,入于偷薄,叛君不以為恥,犯上不以為非,惟利是從,不顧名節。至於有唐之衰,麾下之士有屠逐元帥者,朝廷不能討,因而撫之,拔于行伍,授以旄鉞。其始也,取偷安一時而已,及其久也,則眾庶習於聞見,以為事理當然,不為非禮,不為無義。是以在上者惴惴焉畏其下,在下者睽睽焉伺其上。平居則酒肉金帛,甘言屈體以相媚悅,得間則銛鋒利刃,很心詭計以相屠膾。成者為賢,敗者為愚,不復論尊卑之序,是非之理。陵夷至於五代,天下蕩然,莫知禮義為何物矣。是以世祚不永,遠者十餘年,近者四三年,敗亡相屬,生民塗炭。 及大宋受命,太祖、太宗知天下之禍生於無禮也,於是以神武聰明,躬勤萬幾,征伐刑賞,斷於聖志,然後人主之勢重,而群臣懾服矣。於是翦削藩鎮,齊以法度,擇文吏為之佐,以奪其殺生之柄,擥其金谷之富,選其麾下精銳之士,聚諸京師,以備宿衛,制其腹心,落其爪牙,使不得陸梁。然後天子諸侯之分明,而悖亂之原塞矣。於是節度使之權歸於州,鎮員之權歸於縣。又分天下為十余路,各置轉運使,以察州縣百吏之臧否,複漢部刺史之職,使朝廷之令必行於轉運使,轉運使之令必行於州,州之令必行於縣,縣之令必行於吏民,然後上下之敘正,而紀綱立矣。 於是申明軍法,使自押官以上,各有階級,以相臨統,小有違犯,罪皆殊死,然後行伍之政肅,而士用命矣。此皆《禮》之大節也。故能四征不庭,莫不率服,汛掃九州,以陟禹之跡。至於真宗,重之以明德,繼二聖之志,夙夜孜孜,宣佈善化,銷鑠惡俗,以至於今,治平百年,頑民殄絕,眾心咸安。此乃曠世難成之業,陛下當戰戰慄栗,守而勿失者也。臣竊見陛下有中宗之嚴恭,文王之小心,而小大之政,多謙讓不決,委之臣下。誠使所委之人常得忠賢則可矣,萬一有奸邪在焉,豈不危甚矣哉!古人所謂委任而責成功者,擇人而授之職業,叢脞之務,不身親之也。 至於爵祿廢置,殺生子奪,不由己出,不可也。《洪範》曰:「惟辟作威,惟辟作福。臣之有作威作福,害於而家,凶于而國。」威福之柄,一失於人,而習以為常,則不可複收矣。此明主之所慎也。又頃以西鄙用兵,權置經略安撫使,總一路之兵,得以便宜從事。及西事已平,因而不廢。其河東一路,總二十二州軍,向時節度使之權,不能及矣。唐始置沿邊八節度,亦如是而已。以其權任太重,故後世有跋扈之臣。《洛誥》曰:「毋若火,始焰焰,厥攸灼敘弗其絕。」言慎其微也。又將相大臣典諸州者,多以貴倨自恃,轉運使欲振舉職業,往往故違戾而不肯從。夫將相大臣在朝廷之時,則轉運使名位固相遠矣。 及在外為知州,則轉運使統諸州職也,烏得以一身之貴,庇一州之事,轉運使不得問哉?漢刺史以六百石吏督察二千石,豈以名位之貴賤哉?又自景祐以來,國家怠于久安,樂因循而務省事,執事之臣,頗行姑息之政。於是胥史歡嘩而斥逐禦史中丞,輦官悖慢而廢退宰相,衛士凶逆而獄不窮奸,澤加於舊;軍人罵三司使,而法官以為非犯階級,疑于用法,朝廷雖特誅其人,而已停之,卒複收養之。其餘有一夫流言于道路,而為之變令推恩者多矣。凡此數者,殆非所以習民於上下之分也。 夫朝廷者,四方之表儀也。朝廷之政如是,則四方必有甚者矣。於是元帥畏偏禆,偏禆畏將校,將校畏士卒。奸邪怯懦之臣,至有簡省教閱,使之驕惰,保庇羸老,使之繁冗,屈撓正法,使之縱恣,詆訾粟帛,使之憤惋,甘言謟笑,靡所不至。於是士卒翕然譽之,而歸怨於上矣。彼既為之,則此效之;下既言之,則上從之;前既行之,則後襲之。苟彼為而此不效,下言而上不從,前行而後不襲,則怨怒聚於其身,而禍亂生矣。長此不已,日滋月益,民之耳目習而安之,此有以異唐之季世乎?後魏孝明帝時,征西將軍張彝子仲瑀上封事,欲抑損武人,不預清品。羽林虎賁千餘人焚彝第,殺彝父子,官為收捕凶強者八人斬之,其餘大赦以安之。懷朔鎮人高歡時奉使至洛陽,見之,歸而散家財以結客,曰:「朝政如此,事可知矣。」於是始有飛揚之志。由是觀之,紀綱不立,則奸雄生心矣。 夫祖宗苦身焦思,以變衰唐之俗,而陛下高拱熟視,以成後魏之風,此臣之所為陛下痛惜也。臣愚以為陛下當奮剛健之志,宣神明之德,凡群臣奏事,皆察其邪正,辨其臧否,熟問深思,求合於道,然後賞罰黜陟,斷而行之,則天下孰不曠然悅喜!《詩》曰:「君子如怒,亂庶遄沮。君子如祉,亂庶遄已。」蓋言無所臧否之為患入也。經略安撫使有征討之事則置之,無事則當廢之。儻未能廢,則軍事迫急,不暇奏知者,使專之可也。 其餘民事,皆委之州縣,一斷於法。或法重情輕,情重法輕,可殺可徙,可宥可赦,並聽本州申奏,決之朝廷,何必出於經略安撫使哉?轉運使規畫號令,行下諸州,而諸州違戾不從者,朝廷當辨其曲直。若事理實可施行,而州將侍貴勢故違之者,當罪州將,勿罪轉運使。將校士卒之於州縣及所統之官或公卿大臣,有悖慢無禮者,明著階級之法,使斷者不疑。將帥之官有廢法違道以取悅於下,歸怨於上者,當隨其輕重,誅竄廢黜。公正無私,禦眾嚴整者,當量其才能,擢用褒賞。如是,則上之人難動而下用命矣。上之人難動而下用命,此所以尊朝廷也。上下已明,綱紀已定,然後修儒術,隆教化,進敦篤,退浮華,使禮義興行,風俗純美,則國家保萬世無強之休,猶倚《南山》而坐平原也。臣某昧死再拜上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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