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乞去新法之病民傷國者疏


  〔元豐八年四月二十七日上〕

  月日,具官臣司馬光,謹昧死再拜上疏太皇太后陛下、皇帝陛下:

  臣竊見先帝聰明睿智,勵精求治,思用賢輔,以致太平。委而任之,言行計從,人莫能間。雖周成王之任周公,齊桓公之任管仲,燕昭王之任樂毅,蜀先主之任諸葛亮,殆不能及。斯不世出之英主,曠千載而難逄者也。不幸所委之人,於人情物理多不通曉,不足以仰副聖志,又足己自是,謂古今之人皆莫己。如不知擇祖宗之令典,合天下之嘉謀,以啟廸清衷,佐佑鴻業,而多以已意輕改舊章,謂之「新法」,其人意所欲為,人主不能奪,天下莫能移。與之同者,援引登青雲;與之異者,擯斥沈溝壑。專欲遂其狠心,不顧國家大體。人之常情,誰不愛富貴而畏刑禍?

  於是搢紳大夫,望風承流,競獻策畫,務為奇巧,舍是取非,興害除利。名為憂民,其實病民;名為益國,其實傷國。作青苗、免役、市易、賒貸等法,以聚斂相尚,以苛刻相驅,生此厲階,迄今為梗。又有邊鄙之臣,行險徼幸,大言面欺,輕動干戈,妄擾蠻夷。夫兵者,國之大事,廢興存亡,於是乎在。而其人苟榮一身之官賞,不顧百姓之死亡,國家之利病,輕慮淺謀,發於造次。禦軍無法,僅同兒戲。深入敵境,坐守孤城,糧運既竭,狼狽奔潰。築寨極邊,功猶未畢,輕敵不備,闔城塗地。使兵夫數十萬,暴骸於曠野;資仗臣億,棄捐於異域。又有生事之臣,欲乘時干進,建議置保甲、戶馬、保馬,以資武備;變茶、鹽、鐡冶等法,增家業、侵街、商稅等錢,以供軍須。遂使九土之民,失業窮困,如在湯火。此皆群臣躁於進取,誤惑先帝,使利歸於身,怨歸於上,非先帝之本志也。

  臣荷先帝大恩,常思報效。向在朝廷之時,屢言新法非便,觸忤權貴,冒犯眾怒,爭辯非一。先帝憐其孤忠,不以為罪,仍蒙寵擢,寘之樞廷。臣以所言未行,力辭不受。臣非惡富貴而好貧賤,正欲感寤先帝,知臣為國不為身,庶幾採納狂瞽,使百姓獲安,基局永固而已。既又自乞冗官,退伏閭裡,雖身處於外,區區之心,晨夕寤寐,何嘗不在先帝之左右?所以不敢自赴闕廷如此之久者,亦猶辭樞廷之志也。熙甯七年,歷時不雨,先帝遇災而懼,深自刻責,誕布詔書,廣開言路。臣當是時,不勝踴躍,極有開陳。而建議之臣,知所立之法不合眾心,天下之人必盡指其非,恐先帝覺寤,而已受誤國之罪,伏欺罔之刑。乃勸先帝繼下詔書,言新法已行,必不可動。臣之所言,正為新法。若新法不動,臣尚何言!自是閉口不敢複預朝廷論議,十有一年矣。

  然每睹生民之愁怨,憂社稷之阽危,於中夜之間,一念及此,未嘗不失聲拊心也。葵藿之志,猶望先帝一賜召對,訪以外事,得吐心極言,退就斧鉞,死無所恨。不意上天降禍,先帝升遐,臣之寸誠,無由披露,鬱抑憤懣,自謂終天。及奔喪至京,乃蒙太皇太后陛下特降中使,訪以得失。是臣積年之志,一朝獲伸,感激悲涕,不知所從。顧天下事務至多,臣思慮未熟,不敢輕有條對,但乞下詔,使吏民皆得實封上言,庶幾民間疾苦,無不聞達。既而聞有旨罷修城役夫,撤詗邏之卒,止御前造作,京城之人,已自歡躍。及臣歸西京之後,繼聞斥退近習之無狀者,戒飭有司奉法失當、過為煩擾者,罷物貨專場及民所養戶馬,又寬保馬年限,四方之人,無不鼓舞。聖德傳佈,一日千里,頌歎之聲,如出一口,溢於四表。乃知太皇太后陛下深居禁闥,皇帝陛下雖富於春秋,天下之事,靡不周知,民間眾情,久在聖度,四海群生,可謂幸甚。凡臣所欲言者,陛下略已行之,臣稽慢之罪,實負萬死。

  夫為政在順民心,苟民之所欲者與之,所惡者去之,如決水于高原之上,以注川谷,無不行者。苟或不然,如逆阪走丸,雖竭力以進之,其複走而下可必也。今新法之弊,天下之人無貴賤愚智皆知之,是以陛下微有所改,而遠近皆相賀也。然尚有病民傷國,有害無益者,如保甲、免役錢、將官三事,皆當今之急務,厘革所宜先者。臣今別具狀奏聞,伏願決自聖志,早賜施行。議者必曰:「孔子稱孟莊子之孝,其他可能也,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,是難能也。」又曰: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,可謂孝矣。」彼謂無害於民,無損于國者,不必以已意遽改耳。必若病民傷國,豈可坐視而不改哉?《易》曰:「幹父之蠱,有子,考無咎。」《象》曰:「幹父之蠱,意承考也。」蠱者,事有蠱弊而治之也。幹父之蠱,跡似相違,意則在於承繼其業,成父之美也。

  又曰:「裕父之蠱,往見吝。」《象》曰:「裕父之蠱,往未得也。」裕者,饒益之名也。若不忍違異,益父之過,往而不返,未為得宜也。昔漢文帝除肉刑,斬右趾者棄市,笞五百者多死。景帝元年改之,笞者始得全。武帝作鹽鐡、搉酤、均輸等法,天下困弊,盜賊群起。昭帝用賢良文學之議而罷之,後世稱明。唐代宗縱宦官公求賂遺,置客省拘滯四方之人。德宗立未三月,悉禁止罷遣之,時人望致太平。德宗晩年有宮市,五方小兒暴橫為民患,鹽鐡月進羨余,順宗即位皆罷之,中外大悅。是皆改父之政而當者,人誰非之哉?況先帝之志本欲求治,而群下干進,競以私意紛更祖宗舊法,致天下籍籍如此,皆群臣之罪,非先帝之過也。

  為今之計,莫若擇新法之便民益國者存之,病民傷國者悉去之,使天下曉然知朝廷子愛黎庶之心,吏之苛刻者必變而為忠厚,民之離怨者必變而為親譽,德業光榮,福祚無窮,豈不盛哉!夫天子之孝,在於得萬國之歡心以事其親,儻措置如此,歡心孰大焉?事親孰備焉?今幅員之內,所在嗷嗷,有倒垂之急,延頸傾耳,以俟改法,庶得蘇息。若朝廷不以為意,日復一日,萬一遇數千里之蝗旱,公私匱竭,無以相救,失業之民,蜂起為盜,安知無奸雄乘之而動,則國家有累卵之危。申屠剛曰:「未至豫言,固常為虛,及其已至,又無所及。」朝廷當此之際,解兆民倒垂之急,救國家累卵之危,豈假必俟三年然後改之哉?況今軍國之事,太皇太后陛下權同行處分,是乃母改子之政,非子改父之道也,何憚而不為哉?惟聖明裁察。臣光昧死再拜上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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