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應詔言朝政闕失狀


  〔熙寧七年四月十八日上〕

  右,臣准西京牒,准三月三十日詔敕:「朕涉道日淺,晻於致治,政失厥中,以幹陰陽之和。乃自冬迄春,旱暵為虐,四海之內,被災者廣。間詔有司,損常膳,避正殿,冀以塞眚消變。曆日滋久,未蒙休應。嗷嗷下民,大命近止,中夜以興,震悸靡寧,永惟其咎,未知攸出。意者朕之聽納不得於理歟?獄訟非其情歟?賦斂失其節歟?忠謀讜言郁于上聞,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歟?何嘉氣之久不效也?應中外文武臣寮,並許實封直言朝政闕失,朕將親覽,考求其當,以輔政理。三事大夫務悉心交儆,成朕志焉。」

  臣伏讀詔書,喜極以泣。昔成湯以六事自責,今陛下以四事求諫,聖人所為,異世同符。凡詔書所言,皆即日之深患,陛下既已知之,群臣夫複何雲?曾子曰:「尊其所聞,則高明矣;行其所知,則光大矣。」陛下誠知其如是,複能斷志無疑,不為左右所移,則安知今日之災沴,不如太戊之桑谷,高宗之雊雉,成王之雷風,宣王之旱魃,更為宗廟生民之福乎?然自詔下以來,臣不知中外之臣亦有以當今之急務,生民之疾苦,力為陛下別白言之者乎?蓋必有之矣,而臣未得聞也。

  臣竊不自揆,伏念父子受國厚恩,備位侍從,向在朝廷,屢以狂瞽塵浼聖聰。間以衰疾,自求閑官,不敢複預國家之議,四年於茲矣。幸遇陛下發不世之詔,問以朝政闕失,斯實千載一時。古人雖在畎畝,猶不忘君,況居位食祿者乎?是以不敢畏當塗,避眾怒,愛微軀,保妻子,心知時事之可憂,而塞嘿不言也。竊觀陛下英睿之性,希世少倫,即位以來,鋭精求治,恥為繼體守文之常主,高欲慕堯舜之隆,下不失漢唐之盛,擢俊傑之才,使之執政,言無不聽,計無不從,所譽者超遷,所毀者斥退,垂衣拱手,聽其所為,推心置腹,人莫能間。雖齊桓公之任管仲,蜀先主之任諸葛亮,殆不及也。執政者亦悉心竭力,以副陛下之欲,恥為碌碌守法循故事之臣,每以周公自任,是宜百度交正,四民豐樂,頌聲旁洽,嘉瑞遝至,乃其效也。然六年之間,百度紛擾,四民失業,怨憤之聲,所不忍聞,災異之大,古今罕比。

  其故何哉?豈非執政之臣所以輔陛下者,未得其道歟?所謂未得其道者,在於好人同己,而惡人異己是也。陛下既全以威福之柄授之,使之製作新法以利天下,是宜與眾共之,舍短取長,以求盡善,而獨任己意,惡人攻難。群臣有與之同者,則擢用不次;與之異者,則禍辱隨之。人之情,誰肯棄福而取禍,去榮而就辱?於是天下之士躁于富貴者,翕然附之,爭勸陛下益加委信,順從其言,嚴斷刑罰,以絕異議。如是者,往往立取美官。比年以來,中外執事權者,皆此屬矣。

  其懷忠直、守廉恥者,皆擯斥廢棄,或罹罪譴,無所容立。至於台諫之官,天子耳目,所以規朝政之闕失,糾大臣之專恣,此陛下所當自擇,而亦使執政擇之。彼專用其所親愛之人,或小有違忤,即加貶逐,以懲後來,必得佞諛之尤者,然後使為之。如是,則政事之愆謬,群臣之奸詐,下民之疾苦,遠方之冤抑,陛下何從得聞見之乎?又奉使詢訪利害于四方者,亦其所親愛之人,皆先稟其意指,憑其氣勢,以驅迫州縣之吏,善惡系其筆端,升黜由其唇吻。州縣之吏,承迎奉順之不贍,何暇與之講利害、立同異哉?其入奏則雲州縣守宰鹹以為便,經久可行。陛下但見其文書粲然可觀,以謂法之至善,詢謀僉同,豈知其在外之所為哉?或者更增為條目,務求新巧,互陳利病,各事改張,使畫一之法日殊月異,久而不定,吏民莫知所從。蓋由襲故則無功,出奇則有賞,彼皆進身之私計,非有益國便民之志也。

  又令使者督責所在監司,監司督責州縣,上下相驅,競為苛刻。奉行新法,稍不盡力,則謂之非才不職,及沮壞新法,立行停替。或未熟新法,誤有違犯,皆不理赦降去官,與犯贓者罪同,而重於犯私罪者。州縣之吏,唯奉行文書,救免罪戾之不暇,民事不復留心矣。又潛遣邏卒聽市道之人謗議者,執而刑之。又出榜立賞,募人告捕誹謗朝政者。臣不知自古聖帝明王之政固如是耶?昔堯稽於眾,舍己從人。舜戒群臣:「予違汝弼,汝無面從,退有後言。」此其所以為帝王稱首者也。秦惡聞其過,殺直諫之士,禁偶語之人,及其禍敗,行道之人皆知之而已,獨不知此所以為萬世戒者也。子產相鄭,鄭人游於鄉校,以論執政,然明請毀之,子產曰:「何為?夫人朝夕退而遊焉,以議執政之善否。其所善者,吾則行之;其所惡者,吾則改之。是吾師也,若之何毀之?我聞忠善以損怨,不聞作威以防怨。豈不遽止,然猶防川。大決所犯,傷人必多,吾不克救也。不如小決使道,不如吾聞而藥之也。何今之執政異于古之執政乎?」

  齊景公謂梁丘據曰:「惟據與我和夫。」晏子對曰:「據亦同也,焉得為和?和如美焉,水火醯醢鹽梅,以烹魚肉,宰夫和之,齊之以味,濟其不及,以泄其過。君子食之,以平其心。君臣亦然。君所謂可,而有否焉,臣獻其否,以成其可。君所謂否,而有可焉,臣獻其可,以去其否。是以政平而不幹,民無爭心。今據不然,君所謂可,據亦曰可,君所謂否,據亦曰否。若以水濟水,誰能食之?」今朝廷之臣,對揚啟沃,亦有異于梁丘據者乎?衛君言計非是,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。子思曰:「以吾觀衛,所謂君不君,臣不臣者也。人主自臧,則眾謀不進。事是而臧之,猶卻眾謀,況和非以長惡乎?夫不察事之是非,而悅人贊已,闇莫甚焉。不度理之所在,而阿諛求容,諂莫甚焉。君闇臣諂,以在民上,民不與也。」

  若此不已,國無類矣。子思言于衛侯曰:「君之國事,將日非矣。出言自以為是,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;卿大夫出言自以為是,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。君臣既自賢矣,而群下同聲賢之。賢之則順而有福,矯之則逆而有禍。如此則善安從生?」今執政主新法,群下同聲賢之,有以異于衛國之政乎?是以士大夫憤懣鬱結,視屋竊歎,而口不敢言;庶人饑寒憔悴,怨嗟號泣,而無所控告。此則陛下所謂忠謀讜言郁于上聞,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也。苟忠讜退伏,阿諛滿側,而望百度之正,四民之樂,頌聲之洽,嘉瑞之臻,固亦難矣。

  方今朝之闕政,其大者有六而已:一曰廣散青苗錢,使民負債日重,而縣官實無所得;二曰免上戶之役,斂下戶之錢,以養浮浪之人。三曰置市易,與細民爭利,而實耗散官物;四曰中國未治,而侵擾四夷,得少失多。五曰結保甲,教習兇器,以疲擾農民。六曰信狂狡之人,妄興水利,勞民費貯。若其他瑣瑣米鹽之事,皆不足為陛下道也。舍其大而言其細,舍其急而言其緩,外有獻替之跡,內懷附會之心,是奸邪之尤者,臣不敢為也。凡此六者之為害,人無貴賤愚智,莫不知之。乃至陛下左右前後之臣,日譽新法之善者,其心亦知其不可,但欲希合聖心,附會執政,盜貴富耳。一旦陛下之意移,則彼之所言亦異矣。

  臣今不敢複費簡劄,敘利害以煩聖聽,但願陛下勿詢阿諛之黨,勿徇權臣之意,斷志罷之,必有能為陛下言其詳者矣。此六者之中,青苗、免役錢為害尤大。夫力者,民之所生而有也;穀帛者,民可耕桑而得也。至於錢者,縣官之所鑄,民不得私為也。自未行新法之時,民間之錢固已少矣,富商大賈藏鏹者或有之。彼農民之富者,不過占田稍廣,積穀稍多,室屋修完,耕牛不假而已,未嘗有積錢巨萬於家者也。其貧者藍縷不蔽形,糟糠不充腹,秋指夏熟,夏望秋成,或為人耕種,資采拾以為生,亦有未嘗識錢者矣。是以古之用民,各囙其所有而取之。農民之役不過出力,稅不過穀帛。及唐末兵興,始有稅錢者。故白居易譏之曰:私家無錢爐,平地無銅山。言責民以所無也。

  今有司為法則不然,無問市井田野之民,由中及外,自朝至暮,唯錢是求。農民值豐歲,賤糶其所收之穀以輸官,比常歲之價或三分減二,於鬥斛之數或十分加二,以求售於人。若值凶年,無穀可糶,吏責其錢不已,欲賣田則家家賣田,欲賣屋則家家賣屋,欲賣牛則家家賣牛。無田可售,不免伐桑棗,撤屋材,賣其薪,或殺牛賣其肉,得錢以輸官。一年如此,明年將何以為生乎?故自行新法以來,農民尤被其患。農者,天下之本,農既失業,余民安所取食哉?今貨益重,物益輕,年雖饑,穀不甚貴,而民倍困。為國計者,豈可不少思其故哉!此皆斂錢之咎也。

  北盡塞表,東被海涯,南踰江淮,西及卭蜀,自去歲秋冬,絕少雨雪,井泉溪澗,往往涸竭,二麥無收,民已絕望。孟夏過半,秋種未入,中戶以下,大抵乏食,采木實草根以延朝夕。若又如是數月,將如何哉?當此之際,而州縣之吏督迫青苗、助役錢,不敢少緩,鞭笞縲絏,唯恐不迨,婦子遑遑,如在湯火之中,號泣呼天,無複生望。臣恐鳥窮則啄,獸窮則攫,民困窮已極而無人救恤,羸者不轉死溝壑,壯者不聚為盜賊,將何之矣?若東西南北,所在嘯聚,連群結黨,日滋月蔓,彌漫山澤,蹈藉城邑,州縣不能禁,官軍不能討,當是時,方議除去新法,將奚益哉?綠林、赤眉、黃巾、黑山之徒,自何而有?皆疲於賦斂,複值饑饉,窮困無聊之民耳。此乃宗廟社稷之憂,而廟堂之上,方晏然自得,以為太平之業八九已成,此臣所為痛心疾首,晝則忘食,夜則忘寢,不避死亡,欲默不能者也。《易複》之初六曰:「不遠複,無祗悔,元吉。」言過而能改,雖悔不大也。其上九曰:「迷複,凶,有災眚。用行師,終有大敗,以其國君凶,至於十年不克征。」言迷而不復,凶且有災,于君道尤不利也。

  昔秦穆公敗於殽,作《秦誓》曰:「唯古之謀人,則曰未就予忌;唯今之謀人,姑將以為親。雖則雲然,尚猷詢茲黃髮,則罔所愆。」蓋悔棄老成之遠慮,用利口之淺謀,以取覆敗,而思補其過也。故能終雪前恥,強霸西戎。漢武帝征伐四夷,中國虛耗,賊盜群起,又喪貳師之軍,乃下哀痛之詔曰:「乃者以縛馬書遍示丞相、禦史、二千石、諸大夫、郎、為文學者,皆以虜自縛其馬,不祥甚哉!公車方士、太史太卜皆以為吉。今計謀卦兆皆反謬。」蓋始寤公卿方士之諂諛,對不以誠,致誤國事,有悔於心也。故禁苛暴,止擅賦,力本農,天下複安。自國家行新法以來,天下之人,心祈口禱,唯冀陛下之覺悟,而拯救其失,以蘇疲民。如望上天之膏澤,日復一日,以至於今。及今改之,猶可救也。過是則民力屈竭,一旦渙然離散,乃始勞心安集,豈不難哉!竊觀陛下詔書,寅畏天災,深自咎責,丁寧懇惻,以求至言,是陛下已知前日之失,而欲有所改為也。若徒著之空文,而於新法無所變更,是猶臨鼎哀魚之爛,而益薪不已,將何補哉!

  陛下誠能垂日月之明,奮乾剛之斷,放遠阿諛,勿使壅蔽,自擇忠讜為台諫官,收還威福之柄,悉從已出。詔天下青苗錢勿複散,其見在民間逋欠者,計從初官本,分作數年催納,更不收利息。其免役錢盡除放,差役並依舊法。罷市易務,其所積貨物,依元買價出賣,所欠官錢亦除利催本。罷拓土開境之兵,先阜安中國,然後征伐四夷。罷保甲教閱,使服田力穡。所興修水利,委州縣相度,凡利少害多者悉罷之。如此,則中外歡呼,上下感悅,和氣薫蒸,雨必沾洽矣。彼阿諛之人,附會執政者,皆緣新法以得富貴。若陛下以為非而舍之,彼如魚之失水,必力爭固執而不肯移,願陛下勿問之也。臣竊聞陛下以旱暵之故,避殿撤膳,其焦勞至矣,而民終不預其澤。不若罷此六者,立有溥博之德及于四海也。

  又聞京師近雖獲雨,而畿甸之外,旱氣如故。王者以四海為家,無有遠近,皆陛下之赤子。願陛下雖徇群臣之請,禦正殿,複常膳,猶應兢兢業業,憂勞四方,不遽自覺以為無複災也。又諸州縣奏雨,往往止欲解陛下之焦勞,一寸則雲三寸,三寸則雲一尺,多不以其實,不可不察也。又聞青苗之法,災傷及五分則倚閣,其間官吏不仁者,至有抑遏百姓,止放四分以下稅,此尤可罪者也。臣在冗散之地,若朝政小小得失,臣固不敢預聞,今坐視百姓困于新法如此,將為朝廷深憂,而陛下曾不知之。又今年以來,臣衰疾寢增,恐萬一溘先朝露,齎懷忠不盡之情,長抱恨於黃泉,是以冒死一為陛下言之。儻陛下猶棄忽而不之信,此則天也,臣不敢複言矣。幹冒宸扆,臣無任懇切惶懼之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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