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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卷七十二 傳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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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范景仁傳 范景仁,名鎮,益州華陽人。少舉進士,善文賦,場屋師之。為人和易修敕,故參知政事薛簡肅公、端明殿學士宋景文公皆器重之。補國子監生及貢院奏名,皆第一。故事,殿廷唱第過三人,則為奏名之首者,必抗聲自陳以祈恩。雖考校在下,天子必擢賞上列。以吳春卿、歐陽永叔之耿介,猶不免從眾。景仁獨不然,左右與並立者屢趣之使自陳,景仁不應。至七十九人,始唱名及之,景仁出拜,退就列,訖無一言,眾皆服其安恬。自是人始以自陳為恥,舊風遂絕。 釋褐新安主簿,到官數旬,時宋宣獻公留守西京,不欲使與下吏共勞辱,召置國子監,使教諸生。秩滿,又薦於朝,為東監直講。未幾,宋景文公奏同修唐書,又用參知政事王公薦,召試學士院。詩用「彩霓」字,學士以沈約郊居賦「雌霓連蜷」,讀霓為入聲,謂景仁為失韻,由是除館閣校勘。殊不知約賦但取聲律便美,非霓不可讀為平聲也。當時有學者皆為景仁憤郁,而景仁處之晏然不自辨。為校勘四年,應遷校理。 丞相龐公薦景仁有美才,不汲汲於進取,特除直秘閣。未幾,以起居舍人知諫院。仁宗性寬仁,言事者兢為激訐以采名,或緣愛憎汙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。景仁獨引大體,自非關朝廷安危,系生民利病,皆闊略不言。陳恭公為相,嬖妾張氏笞殺婢,禦史劾奏,欲逐去之,不能得,乃誣之雲私其女。景仁上言:「朝廷設台諫官,使人除讒慝,非使之為讒慝也。審如禦史所言,則執中可斬;如其不然,禦史亦可斬。」禦史怒,共劾景仁,以為阿附宰相。景仁不顧,力為辨其不然,深救當時之弊,識者韙之。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,未有繼嗣。嘉祐初,暴得疾,旬日不知人,中外大小之臣,無不寒心,而畏避嫌疑,相倚仗,莫敢發言。景仁獨奮曰:「天下事尚有大於此者乎?舍此不言,顧惟抉擿細微以塞職,是真負國,吾不忍也。」即上言:「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,周王既薨,真宗取宗室子養之宮中。陛下宜為宗廟社稷計,早擇宗室賢者,優其禮數,試之以政,與圖天下之事,以系天下人心。」章累上,寢不報。景仁因闔門家居,自求誅譴。執政或諭以奈何效幹名希進之人,景仁《上執政書》言:「繼嗣不定,將有急兵,鎮義當死朝廷之刑,不可死亂兵之下。此乃鎮擇死之時,尚安暇顧幹名希進之嫌,而不為去就之決哉?」又奏稱:「臣竊原大臣之意,恐行之而事有中變,故畏避而為容身之計也。萬一兵起,大臣家族首領顧不可保,其為身計亦已疏矣。就使事有中變而死陛下之職,與其死於亂兵,不猶愈乎?乞陛下以臣此章示大臣,使其自擇死所。」聞者為之股栗。 尋除兼侍御史知雜事,景仁固辭不受,乞解言職就散地。執政複諭以「上之不豫,諸大臣亦嘗建此策,今奸言已入,為之甚難。」 景仁複上執政書云:「但當論事之是非,不當問其難易。況事早則濟,緩則不及,此聖賢所以貴機會也。諸公謂今日難於前日,安知他日不難於今日乎?謂今日奸言已入不可弭,他日可弭乎?」凡見上面陳者三,奏章者十有七,朝廷不能奪,乃罷諫職,改集賢殿修撰。頃之,拜知制誥,遷翰林學士。英宗即位,中書奏請追尊濮安懿王,事下兩制議,以為宜稱皇伯,高官大國,極其尊榮,大迕執政意。更下尚書省集百官議之,意朝士必有迎合者。 既而台諫爭上言:「為人後者為之子,不得顧私親。今陛下既為仁宗後,若複推尊濮王,是貳統也,殆非所以報仁宗之盛德。」眾論鼎沸,執政欲緩其事,乃下詔罷百官集議,曰:「當令禮官檢詳典禮以聞。」景仁時判太常寺,即具列為人後之禮及漢、魏以來論議得失,悉奏之,與兩制、台諫議合。執政怒,召景仁詰責之曰:「詔書雲當令檢詳,奈何遽列上邪?」景仁曰:「有司得詔書,不敢稽留,即以聞,乃其職也。奈何更以為罪乎?」會宰相遷官,景仁當草制,坐失於考按,不合故事,改侍讀學士,出知陳州。今上即位,複召還翰林。王介甫參知政事,置三司條例司,變更祖宗法令,專以聚斂為務,斥逐忠直,引進奸佞。景仁上疏極言其不可,朝廷不報。景仁時年六十三,因上言:「即不用臣言,臣無顏複居位食祿,願聽臣致仕。」章累上,語益切直。 介甫大怒,自草制書,極口醜詆,使以本官戶部侍郎致仕,凡所應得恩例,悉不之與。於是當時在位者皆自愧,景仁名益重於天下。介甫雖詆之深,人更以為榮焉。景仁既退居,有園第在京師,專以讀書賦詩自娛。客至,無貴賤皆野服見之,不復報謝。故人或為具召之,雖權貴不拒也,不召則不往見之。或時乘輿出遊,則無遠近皆往。嘗乘籃輿歸蜀,與親舊樂飲,賑施其貧者。周覽江山,窮其勝賞,期年然後返。年益老,而視聽尤聰明,支體尤堅強。嗚呼!向使景仁枉道希世,以得富貴,蒙屈辱,任憂患,豈有今日之樂邪?然則景仁所失甚少,所得殊多矣。《詩》云:「愷悌君子,神所勞矣。」又曰:「樂只君子,遐不眉壽。」景仁有焉。 客有問今世之勇於迂叟者,叟曰:「有范景仁者,其為勇,人莫之敵。」客曰:「景仁長僅五尺,循循如不勝衣,奚其勇?」叟曰:「何哉,而所謂勇者,而以瞋目裂眥、發上指冠,力曵九牛,氣陵三軍者為勇乎?是特匹夫之勇耳,勇於外者也。若景仁,勇於內者也。自唐宣宗以來,不欲聞人言立嗣,萬一有言之者,輒切齒疾之,與背畔無異。而景仁獨唱言之,十余章不已,視身與宗族如鴻毛。後人見景仁無恙,而繼為之者則有矣。然景仁首冒不測之淵,無勇者能之乎?人之情,孰不畏天子與執政,親愛之至隆者,孰若父子?執政欲尊天子之父,而景仁引古義以爭之,無勇者能之乎?祿與位皆人所貪,或老且病,前無可冀,猶戀戀不忍舍去。況景仁身已通顯,有聲望,視公相無跬步之遠。以言不行,年六十三即拂衣歸,終身不復起,無勇者能之乎?」 凡人有所不能,而人或能之,無不服焉。如呂獻可之先見,范景仁之勇決,皆餘所不及也。餘心誠服之,故作《范景仁傳》。 ▼圉人傳〔慶曆五年作〕 汧侯有馬,悍戾不可乘服,以為無用,將棄之野。愛其疾足,募有能馴之者,祿以百金。有圉人叩門而告曰:「臣能馴之。」汧侯使養馬數月,馬益調服,步驟緩速,折還左右,唯人所志。汧侯喜,賞以百金之祿,拜為圉師。眾騶疾之,謁于侯曰:「侯馬今馴矣,彼何功而徒費侯金?臣請代之。」侯逐圉人。居數月,馬複悍戾如故。侯乃召圉人而謝曰:「子能使悍馬馴,子去而馬複悍,敢問何術也?」 對曰:「臣賤夫也,不知異術,而惟養馬之知。夫馬太肥則陸梁,太瘠則不能任重,策之急則駭而難馴,緩則不肯盡力。善為圉者,渇之饑之,飲之秣之,視其肥瘠而豐殺其菽粟,緩之以盡其材,急之以禁其逸,鞭策以警其怠,恩隱以馴其心,使之得其宜適而不勞,亦不使有遺力焉。其術甚微,得于心,應於手,已不能傳之於人,人亦不能從已傳也。如此,故馬之材在馬,馬之性在我,雖悍戾,何傷哉!」 汧侯曰:「善。」 圉人曰:「是術也,豈特養馬而已,抑治國亦猶是也。夫材智之士,治國者之悍馬也,舍之則不能以興功業,禦之不以道則不獲其利,而桀黠不可制。故明君者,能用材智之士,而以爵祿賞罰禦之。是以爵太高則驕,祿太豐則墮。驕墮之臣,雖有智力,君不得而使也。制之急,則不得盡其能;制之緩,則不肯宣其用。不任恩渥,一驅之以威,則愁怨而離心。故明君者,節其爵祿,裁其緩急,恩澤足以結其心,威嚴足以服其志,則士生死貴賤之命在於君矣,雖慓悍,何憂哉!」 汧侯悅,位為上卿,任以國政,用其術推而行之,汧國大治。 ▼張行婆傳 行婆張氏,濰州昌樂人,父為虎翼軍校。張氏生七年,繼母潛使儈者鬻之,紿其父雲失之。父哭之,一日失明,由是落軍籍為民。儈者鬻于故尚書左丞范公家,字曰菊花,範氏以媵其女,適泗州人三班借職金士則。張氏勤謹,其主家愛之,與父別凡二十一年,一旦遇之于範氏之門而識之,遂辭範氏,與父俱歸。父怒繼母,欲毆而逐之。張氏曰:「兒非母不得入貴人家,母乃有德于兒,又何怨焉?今賴天之力,得複見父,若兒歸而母逐,兒何安焉?」父乃止。父時年且八十,無他子,家甚貧,鬻薪為業。昌樂有故田園,為人所據,張氏乃與父母歸鄉里,訟於州而得之。未幾,父卒,張氏養繼母盡子道。母老不能行,所適稍遠,則張氏負之。 母卒,張氏嫁為裡民王祐妻,生一男二女。祐早卒,諸孤皆幼,張氏鞠之,不從人。既長,畢婚嫁,乃謂其子曰:「吾素愛浮屠法,裡中有古寺,廢已久,吾當帥裡人修之,棄家處其中,不復為爾母矣。」裡人聞之,爭助以財。不日立堂殿廚廡,塑繪佛像,營儲㣥皆備。每戒其子毋得至寺,曰:「寺有眾人之財,將以興佛事,吾一毫不敢私也。汝來,使吾無以自明。」金士則之妹,余嫂也。元豐中,張氏自濰之泗省金氏,又自泗之陝省余嫂,徒步數千里,曰:「吾故時主家,不可忘也。」 嫂,置諸園門之傍,獨處一室,日一蔬食,讀佛書。每與女僕語,專誨以忠勤,有不受而詬之者,輒拜謝不與校。遇勞辱之事,則以身先之,與之錢刀衣服,固辭,強之,不得已,辭多受少。見尺薪寸帛不忍棄,必拾以歸,愛之如己物。女僕之幼者,則為之櫛沐紉縫,視之如己女。至於猴犬,飲食以時,無不馴服。張氏去,輒數日悲鳴不食。餘熟察其所為而異之,因諭之曰:「嫗已老,幸有子,不與之居以終其身,而棲棲汲汲,周遊四方,竟何為乎?」張氏曰:「凡學佛者,先應斷愛。彼雖吾子,久已舍之,不復思也。」 嗚呼!世之服儒衣冠、讀《詩》《書》,以「君子」自名者,其忠孝廉讓能如張氏者幾希,豈得以其微賤而忽之邪?聞其風者,能無作乎?向使生於劉子政之前,使子政得而傳之,雖古烈女,何以尚之?惜乎為浮屠所蔽,不得入於禮義之塗。然其處心有可重者,餘是敢私記之。 ▼貓虪傳〔元豐七年作〕 (虪shù:黑虎。) 仁義,天德也。天不獨施之於人,凡物之有性識者鹹有之,顧所賦與有厚薄耳。餘家有貓曰虪,每與眾貓食,常退處於後,俟眾貓飽盡去,然後進食之,有複還者,又退避之。他貓生子多者,虪輒分置其棲,與己子並乳之,愛視踰於己子。有頑貓不知其德於己,乃食虪之子,虪亦不與校。家人以《白澤圖》雲「畜自食其子不祥」,見虪在旁,以為共食之,痛棰而斥之,以畀僧舍。僧飼之不食,匿竇中近旬日,餓且死,家人憐而返之,至家然後食。家人每得稺貓,輒令虪母之。嘗為他貓子摶犬,犬噬之幾死,人救獲免。後老且病,不復執鼠,於家為長物。余不忍棄,常自飼之。及死,餘命貯簏中,瘞於西園,時元豐七年十月甲午也。自生至死,近二十年。 昔韓文公作貓相乳說,以為北平王之德,感應召致。及餘家有虪,乃知物性各於其類,自有善惡,韓子之說,幾於諂耳。嗟乎!人有不知仁義,貪冒爭奪,病人以利己者,聞虪所為,得無愧哉?司馬相如稱物有同類而殊能者,故力稱烏獲,捷言慶忌。人誠有之,獸亦宜然。昔餘通判鄆州,有貓曰山賓,生數月,遇鼷得巨鼠,方食之,前與鼷鬥齧,鼷走,奪鼠以歸。後因汙余書,餘以畀都監常鼎,始縶之,跳擲高數尺,不可牽制,乃囊盛以授之。兩廨相距二裡許,後數日,山賓複來歸,餘又囊以授之,鼎命婢牢縶之。山賓既識路,即時歸,繩約滿身。鼎責群婢曰:「汝曹雖為人,曾不及彼貓一心於其主。」餘以既畀之,不可複留,卒囊以授之,遂不復歸,不知其為死為生也。山賓非虪之比,餘獨嘉其不忘舊主,故錄之,附於虪傳之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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