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寄長安諸公書


  (癸未四月)

  謙益衰頹晚,放棄明時。春明之夢已殘,京華之書久絕。此執事之所知也。頃者一二門牆舊士,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,相率詒書,連章累牘,盛道其殷勤推挽、鄭重汲引,而天聽彌高,轉圜有待。窺其指意,則以為元老此出,補浴之勳已成,伊、周之頌無忝。惟是陳人長物,尚滯菰蘆,則格天之業,尚欠分毫;吠日之徒,或滋擬議。必欲描頭畫角,宣播其虛公;拭舌膏唇,補苴其罅隙。又謂謙益狂奴如故,倔強猶昔,從此當拆皮為紙,刺血為墨,涕淚悲泣,歸命投誠。庶幾平生之黥刖可補,晚歲之桑榆可冀。其詞誠急,而其情誠可哀也。嗟乎!果若所言,則元老之于我,心已盡矣,力已殫矣。主上以師臣待元老,言無不信,諫無不從,獨難此一人一事,不啻如移山轉石。謙益之冥頑頹放,終不可抆拭齒錄,主上固已知之深而見之確矣。主上,天也。聖意,即天意也。天之所廢,誰能興之?而元老假此以徼回天之力,諸人借此以市貪天之功,不已難乎!群公以聖上為天,諸人以元老為天,其為所天,區以別矣。

  謙益雖老鈍無似,其肯附諸人之末光,移群公之所天以事元老乎?假令從諸人之言,包羞忍恥,搖尾乞憐,元老亦憐而與之以一官。則此一官者,非朝廷之官而元老之官也。拜官公朝,謝恩私室。呈身識面,廉恥掃地。生平鬚眉皎皎,頗思孤撐另立,自豎頤頦於天壤之間。迨乎崦嵫景迫,棧豆戀深,遂一旦顏俯首,希鄰女之光,而附乞兒之火,靜夜捫心,清晨引鏡,能不啞然而一笑乎!分義決絕,事理分明。擲糞不得不避,食蠅不得不吐。右軍《誓墓》之文,中散《絕交》之論,業已宣佈簡牘,流傳長安,而複為執事諄諄道之者,誠恐執事伐木相引,積薪見憐,不深惟孤臣去國之本末,不精求當路柄國之風指,徒以一世虛名,半生交誼,交口而效推轂之力。此輩陰陽其心,丹青其口。虞門果辟,必將以吐哺握髮,歸其德於一老;湯網猶張,又且以激聒喧呶,卸其咎於眾正。在謙益不退不遂,鹹為絕地;在群公或默或語,皆為過端。執事而不知謙益不愛謙益也則可,如其知而愛之也,則必思所以處謙益,且思謙益之所以自處矣。為謙益今日之計,惟有一意入山,永絕仕進之局,進可以收拾晚節,退可以保全殘生。

  執事今日為謙益之計,則當仰體聖心,俯察時尚,令得管領山林,優遊齒發,則謙益之自處,與執事之處謙益,斯兩得之矣。去年鴻寶館丈入都門,詒書屬之曰:「寄語諸君子,當為我安頓一身,勿但為我料理一官。」斯言也,豈遽忘於群公之耳乎?天日具在,要誓凜然。如其言不繇衷,上欺君父,下欺朋友,則狗鼠不食其餘,何面目見魯、衛之士乎!

  伏望執事矜其懇惻,恕其狂愚,力告塚宰諸公,斷絕啟事,屏除薦牘。庶幾生平之微尚得全,末路之葛藤可斬。此沒齒之幸,多生之感也。《詩》不雲乎:「我雖異事,及爾同寮。我即爾謀,聽我囂囂。」我言雖服,勿以為笑。以謙益之得幸于執事也,山林廊廟,雖曰異事,其誼固不敢自後於同寮也。謙益之即謀于執事,不以干進而以求退,執事者勿以為笑,使凡伯囂囂之刺,複作於今日,則厚幸矣。

  謙益再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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