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錢謙益 > 錢謙益文集5 | 上頁 下頁
與卓去病論經學書


  謙益頓首:

  前辱示經解數篇,置幾案間,偶一翻閱,得《詩二傳考》,有《詩》傳宗端木之語,蹶然而起曰:「世安得有此書,恨無從取而征之。」讀至終篇,乃盍然而笑曰:「古今經傳之疑義,有必須詳考曲證而後明者,有可一言而決者。」所謂可一言而決者,此類是也。

  《前漢·儒林傳》:魯人申公為魯《詩》,齊人轅固生為齊《詩》,燕人韓嬰為韓《詩》,趙人毛長傳《詩》,是為毛《詩》。毛《詩》傳自子夏。《隋·經籍志》謂《毛詩序》子夏所創,毛公及東漢衛宏所潤益。先儒相承接受,如是而已。子貢之《詩傳》,傳之者三家耶?大小毛公耶?古書之淪亡而晚出多矣。齊建武中,得《尚書舜典》於大桁。晉太康中,得《紀年·師春》於汲縣,此書何從而得之?孟喜從田王孫受《易》,得《易》家候陰陽災變書,詐言田生且死時,枕膝獨傳喜。梁丘賀謂安得此事。喜之詐偽曲說,史猶為證明其非,安有端木之《詩》,傳與西河,比肩並出,而自漢及隋,不著《經籍》者乎?近儒尊之者曰:「傳《鴟鴞》則知《金縢》居東為避魯,而孔書致辟管叔之說妄,傳《楚宮》則知《春秋》城楚丘為內詞,而三傳封衛之說妄。」

  夫周公之誅管、蔡也,齊桓公之存三亡國也,載在經史,炳如日星。信斯言也,六經、《尚書》、三傳,皆當束之高閣,燔為劫灰,而左氏、公、穀、司馬遷、毛、鄭以下諸大儒,皆千古眯目瞽聽[B178]言狂易之人乎?誕誣不經,莫此為甚,而去病不以為異,何也?以《中庸》九經分配《小雅》諸什,而以《鶴鳴》一章配修身,冠《小雅》之首。程、朱表章《中庸》之後,委巷小生,無知杜撰,自納敗闕,首尾畢露,其陋尤甚于豐坊之偽《石經》,以去病之高明淹雅,老於斯文,不肯一筆抹摋,顧為稱量比擬,曰《詩傳》《毛傳》,孰異孰同?孰得孰失?此不亦勞而無功,用心於無所用乎?譬之有遺矢於此,一人逐而甘之,以為觥飲也。又一人從旁正之曰:「是有擇焉。其可嗜者五穀之精英,其他則糞穢也。」甘之者可謂大愚矣,從而正之者,亦未可以為智也。引喻不經,聊以發去病一笑耳。六經之學,淵源於兩漢,大備于唐、宋之初。其固而失通,繁而寡要,誠亦有之,然其訓故皆原本先民,而微言大義,去聖賢之門猶未遠也。

  學者之治經也,必以漢人為宗主,如杜預所謂原始要終。尋其枝葉,究其所窮,優而柔之,饜而飫之,渙然冰釋,怡然理順,然後抉擿異同,疏通疑滯。漢不足,求之于唐;唐不足,求之于宋。唐、宋皆不足,然後求之近代。庶幾聖賢之門仞可窺,儒先之鈐鍵可得也。今之學者不然,汩沒於舉業,眩暈於流俗。八識田中,結晦蒙,自有一種不經不史之學問,不今不古之見解。執此以裁斷經學,秤量古人,其視文、周、孔、孟,皆若以為堂下之人,門外之漢,上下揮斥,一無顧忌。于兩漢諸儒何有?及其耳目回易,心志變眩,疑難橫生,五色無主,則一切街談巷說,小兒豎儒所不道者,往往奉為元龜,取為指南。此無他,學問之發因不正,窮老盡氣而不得其所指歸,則終於無成而已矣。嗚呼!有歐陽公之才,然後可以黜《繫辭》;有朱子之學,然後可以補《大學》。

  然而君子猶疑之,以為如是則不足以辟王充之《問孔》,誅楊雄之僭經也。若近代之儒,膚淺沿習,繆種流傳,嘗見世所推重經學,遠若季本,近則郝敬,踳駁支蔓,不足以點《兔園》之冊,而當世師述之,令與漢、唐諸儒分壇立郤,則其聽熒《詩傳》,認為典記也,又曷怪乎!孔子曰: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」吾以為今人反之曰:「作而不述,疑而好今。」何也?以其疑于古,不疑於今,知援今而證古,不知援古而證今也。又曰:「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。」吾以為今人又反之曰:「學而不學則罔,思而不思則殆。」非不學不思也,學非其所學,而思非其所思也。

  僕少不通經,長而失學。今老矣,親見去病專勤憤悱,從事于經學,白首紛如,不知老之將至,以為今之經神儒宗,非吾所逮及也。又不自滿假,虛心下問,故因論《詩傳》而放言之,以求正焉。身雖懵于經學,不知一二,猶冀百世之下,得吾言而存之,可以箴俗學之膏盲,而起其廢疾也。去病其終有以教之,無以為狂瞽而舍我焉,幸甚幸甚!

  謙益再拜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