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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首空隱和尚塔銘


  博山無異禪師有法嗣曰華首空隱和尚,諱道獨,初名宗寶,南海陸氏子也。生三歲,母抱登樓,觀蜘蛛結網,瞪目久之,悲喜不勝。晚自言四十五年來,回憶不加毫末,其夙根如此。六歲失父,隨母居近寺。晨趨禮佛,瞻視輒移午,聞老僧言,見性成佛,遂發深信,如釘入木。得六祖檀經,捧持頂戴,禮大士求識字,疲困倒地,忽覺身騰空中,汗透毛孔,明燈誦經,仿佛認是某字,詢之人,果然,遂數行俱下。年十四,辭母入寺,習定樹下,胸次忽如,劈竹衝口,說偈驚動其長老。年十六,自磨刀就磐石上,禮佛剃落,縛茅龍歸山單丁十餘年。母病渴,晨擔山泉走二十裡,抵城耽如辨掌紋。年二十九,母歿。與其弟靈泌腰包謁博山,一見曰:「宗寶望汝來久矣。」拈倒騎牛入佛殿,話勘眾下,語皆不契。師呈頌曰:「貪程不覺曉,愈求轉愈渺。相逢正是渠,才是猶顛倒。蟻子穿大磨,石人撫掌笑。別是活生機,不落宮商調。」山微笑曰:「大粗生。」是夕,師登座告眾,莫道博山無人,如今也有個許為更名登。具足戒,住九月而別囑曰:「汝八月再至,不得辜負老僧。」是年九月,博山示寂,始知為末後付囑也。

  師掩關金輪,徙黃岩,一意住山,無出世念。粵中宰官請住羅浮,開博山法門,幡然起應,慈悲普重,機緣冥葉而世變大作矣。閩人以雁湖延師,複請住西禪,海波觸搏,弓刀擊戛,所至有吉雲擁護。甲午歲,掃博山塔,杖錫還粵,豐湖羊城頻受參請,床座禮足,道路布發,津梁稍疲,微示瘡疾,辛醜四月,由海幢及芥庵,自克去期,七月二十六日端坐而逝世,壽六十二,坐夏三十有三。師有二大弟子曰天然顯公、祖心可公。可公以弘法羅難坐脫瀋陽之千山,帥哭之慟曰:「吾道衰矣。」逾年,師示疾,顯公啟請住世,師笑曰:「汝在,吾何死於是。」顯公奉師全身塔于羅浮華首台西谿之南,手次行狀,遣侍者,今間關五千里,撰書幣而謁銘于餘。

  余惟師上根利智,多生熏習,見性成佛。四字直是胎藏鉤銷,即心即佛,守定牢關,非心非佛,斷為增語。於是全提正令,曲指悟門,遮表二詮,則格量永明;法界一心,則鏡懸棗柏。從此無一言落夾,片語過頭,如今人執癡符家,懷偽契販如來法,訶祖師禪藥,病相沿狂,易莫反標,此正印柱彼倒瀾,豈非般若之神符,金剛之寶劍與師之深心密行?世所未悉者二;昔者,大慧言:「吾雖方外,忠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等。」洪覺范鹿門燈公則曰:「孝于事師,忠於事佛。」此洞上宗風也。師悲智堅密爐,鞲弘廣植,菩提之深根,茂忠孝之芽葉,節烈文章之士賴以成就正骨,袚濯命根,白碧血,長留佛種,條衣應器,同飯法王,此則其內鋋外現、陰翊法運者也。古人道眼分明,師資鄭重,榮名利養,畏如霜雹,有謂深心裡,頭邊、撈摸一兩人為接續者。有謂架大屋,養閑漢,所居世界,莊嚴為癡漢者。師每道博山語,我過後二十年,宗風掃地,土地廟裡也,上堂了不圖親見此語,良為流涕,餐風味道,英特如雲,親承記莂,兩人而已。人謂師嚴,令孤峭不走博山一線,豈知其悲憫末法、如救頭然,凜自然之周阹,立他家之榜樣,有不勝涕淚,悲泣者歟?此則重規疊矩,謹護法城者也。

  往余訪憨山大師遺集,致書海幢師,歡喜讚歎,披衣焚香,犍椎以告眾,病中見心經箋,大師轉生,辨重加印,可顯公以餘沾被法乳,亦菰蘆中幅巾弟子也。故屬之以銘,其何敢辭?銘曰:

  毗嵐風吹壞劫初,昆岡火炎扇洪爐。
  有大比丘建法旟,一單坐斷嶺海隅。
  心月普照心雲舒,如摩竭龍雨焦枯。
  分身蜿蜒鱗鬛俱,矯首蟠尾南北殊。
  大雲如空覆巨廬,智電擊爍醫無閭。
  中央不動常安居,頷下自護摩尼珠。
  黃皮裹骨山澤臒,緇素旃貉魚貫趨。
  日月耳環徒縈紆,刀輪劍葉嗟騶虞。
  樹下三諍今回車,鶴林變白只須臾。
  蕭然一榻結雙蚨,揮手長揖腥穢區。
  法幢傾摧法將徂,葛藤博飯皆屠沽。
  鳥空鼠即胡為乎?
  即心即佛心印孤,宿將嚴警持兵符。
  佛祖齊證誰敢誣?魔外竄匿同即且。
  丹青樓閣煥毗盧,法座圍繞青蓮敷。
  孤峰獨宿我自如,隨身兩膝無剩餘。
  龍象踏蹴看二駒,瓣香回向思不辜。
  我作銘章三歎籲,博山家風斯世無。
  塗青鉛墨老筆疏,逝挽頹波作世模。
  刹竿倒卻須人扶,後五百年期不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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