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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邦華神道碑


  明都察院左都禦史·贈特進·光祿大夫·柱國·太保·吏部尚書·諡忠文·李公神道碑

  嗚呼!昔神宗顯皇帝丕承謨烈,久道化成,制科取士,人物滋茂,享國三十有二年。至萬曆甲辰,一舉而得二人,曰樞輔高陽孫公、御史大夫吉水李公。崇禎己巳,孫公再出督師,收復遵永六城以報天子。戊寅冬,高陽陷,公闔門死之。又六年而有甲申三月十九之事,文臣殉難者十有二人,而李公為首。

  公諱邦華,字孟暗,旗明其別號也。年三十一舉進士,授涇縣知縣。庚戌行取,授山東道監察禦史,巡按浙江。丁巳,坐年例調外。熹宗即位,起兵備副使,分守易州。明年,入為光祿寺少卿,擢都察院右僉都禦史,巡撫天津。明年,召為兵部右侍郎,移疾去,削奪為民。先帝禦極,起工部右侍郎,改兵部,協理京營戎政,進本部尚書。在事一年,用中旨罷歸。

  公起家為令,精強堅密,通曉吏事,憤京營積蠹盤互,奮欲爬搔鉤剔,報稱任使。中人勢要,惡其害己,蜚謀鉤謗,煽動宮府。上心知其公忠,而怵於眾人之欲殺之也,謀姑去公以塞眾心而需後用。公急公任事,累奉諭旨,乃以顧恤廢弛得罷。蓋反詞鐫責,以明不欲去公之微旨。上英明喜斷,疑信參互,為群小所脅持,惜未有以孝廟任劉忠宣故事,為上痛言之者也。公既去,營務益不可問。經筵顧問李邦華做許多實事,歎息久之。己卯,特簡起南京兵部尚書,參贊機務。

  逾年,丁父憂。壬午服除,起南京都察院右都禦使。未幾,拜北掌院左都禦史。公初奉南院命,以真衰真老固辭。俄聞北兵躪內地,奮袂歎曰:「此豈臣子辭官日也。」為文以告大江之神,誓墓訣子孫而出。抵湖口,得後命,便宜發餉,遏甯南侯左良玉潰兵。上聞之大喜,益專意委信公。公朝見,論職掌事,上曰:「久待卿歸來酌議,潰兵事處置得宜,東南半壁賴卿無恙。」跪奏移時,數詔起立,溫語如家人父子。中官皆屏息遠伏,莫敢陝輸傍睨。每召對,百官如牆而立,上視歸乎公,遣中使視病,賜豬、羊、酒、米、瓜、菜,視諸輔臣有差。蓋上之倚公深矣。當是時,外侮內訌,人主孑立,軍國之積弊,臣下之錮習,如盤根之不可拔,如棼絲之不可治,如壞屋漏舟之不可搘柱。狡獪之椓人狙伺於內,庸惡之閣員猘噬于外,勳臣小臣躁妄無藉者,遝口岐舌,依草附木,簸弄於中外之交。公於上言無不盡,然心有餘於言,甘苦自茹,心盡而言不獲盡者有之。先帝於公言,聽無不從,然從有餘於聽,心耳交蹠,聽從而心不克從者有之。君臣之間,唇焦口呿,涕淚覆面。警急搗胸,卒亦無可奈何。而以一死為結局,國蹙君傷,神焦鬼爛,殆有劫運促數乘除,而非人之所能為也。

  甲申三月,賊破潼關。上召見群臣,泣數行下,公退熏浴,具疏請下明詔,勵臣民死守,用成祖朝仁宗皇帝監國故事,急遣皇太子監國南京。越數日,又請命定、永二王分封江南。先帝袖公疏,繞殿巡行,且讀且歎。疏稿銜袖,袖已覆出,紙牘漫爛,猶不去手。密諭閣臣陳演、憲臣言是,演頗泄其語,既而群臣爭疏南遷,台臣爭言詆讕,上恚且恨,公二疏並閣不行。上與公自此皆只辦一死,但不言耳。

  三月十二日,大同、昌平繼陷,公亟議登埤死守,走告內閣。閣臣魏藻德故曳踵徐徐出,漫應曰:「且姑待。」公唾之而出。明日,率諸禦史登城城榼拒守者,矢石交下,慟哭而返。十八日,賊破外城,移宿吉安館文信公祠下,烹賜豕祀,信公遍餉所知詰朝。內城陷,奔赴大內,闕門堅閉不可撼。歸館沐浴,整衣冠北面再拜,三揖信公曰:「邦華鄉邦後學,合死國難,請從先生于九京矣。」取白縑書贊系腰間,曰:「堂堂丈夫,聖賢為徒,忠孝大節,誓死靡渝。臨危受命,庶無愧吾君恩莫報,鑒此癡愚。」縑尾書「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」之句,囑家人謹護總憲印,繳還朝廷,勿汙賊手,勿殮吾屍,須待得主上下落,移席正直,持束帛系信公坐楣,投繯而絕,三月十九日辰時也。正屍于中堂,眉目軒舉如生。時賊過咸咋指呼「忠臣、忠臣!」越三日乃殮,從梓宮,遵遺囑也。

  昔者有唐開元房琯畫詔而分藩,有宋靖康李綱抗議於決戰,公忠謨偉略,不下二公。救亡圖存,綽有成算。先帝識路自迷,操刀不割,卻國醫而待盡,仰毒藥以趣亡,遂使次律拱手,伯紀結舌,死賊舒拊膺之慮,雜種快脫帽之謀,廟社淪胥,主臣同盡,納肝無救于衛滅,藏血何補于周危,窮塵終古,寧不恫乎?有餘痛哉!

  公當危急存亡之秋,建立大計,通經權,兼戰守,深謀遠慮,不敢以九廟大義、六飛重寄輕試一擲,密疏具在,可覆案也。公疏略言:

  「臣去年入都,即請敕畿輔郡縣預備城守,秦督宜扼關自固,勿輕擲浪戰,宜遣重臣督師防河,諸臣泄泄不省,以致百二山河,河決魚爛,都城堵牆,一無可恃。恃京營,則敝垂盡。臣向者勾稽清核,去任十五六年,盡付流水矣。恃援兵,則江浙搖動,荊襄糜爛,鞭長不及馬腹矣。恃積財,則天子持缽,健兄脫巾,京師無兩月糧矣。為今之計,皇上惟有堅持效死勿去之意,為中國主則當守中國,為兆民主則當守兆民,為陵廟主則當守陵廟。周平、宋高之陋計,非所宜聞。東南曠遠,賊鋒漸蔓齊魯,南北聲息中斷,神京孤注,變起不測。竊見東宮皇太子天資英武,豫教端凝,正宜曆試艱難,躬親戎器。請亟仿仁廟故事,撫軍陪京,即日臨遣,欽簡親臣大臣忠誠勇智者專敕輔導,便宜行事,刻期攢水陸飛挽,集方州義師,以鞏燕雲、遏寇氛,此宗社安危所系,不容頃刻緩者。賊兵驕師老,急檄關寧。吳三桂提師迎擊,可以必勝。敕襄城伯李國禎悉簡京營精銳出為犄角,守城之事,臣等力任之。皇上下詔罪己,悉發內帑蓄積以餉戰士,勿扃祇為盜守,逆賊之首未必不可懸槁街也。」

  推公之意,以為主上決計固守,六軍萬騎儼若磐石,賊雖狂狡,不敢越京城而南,皇太子可以按轡徐行,無道路之警。緩則收拾東南全域,以強幹枝;急則號召燕齊援師,以捍頭目。此誠所謂經權戰守萬全之策也。假令輕舉妄動,倉皇播遷,萬乘六宮一離闕庭,賊輕騎躡我,重兵躡我,逆戰則不能,引退則無及。賊逼於前,援絕於後,群臣從騎鳥獸奔竄,人主將安之乎?又令主上行幸,太子居守,長君共主輕車潛遁,而以撫軍監國之虛名委東朝於虎口,雖至愚者不為,而先帝肯出此乎?公於此籌之熟矣。請死守所以力杜播遷之謀,請監國所以全收固守之局。

  又曰:「皇上謂臣南人,借此自便。臣老身許國,即以南事委臣,臣必不敢任。」此則灼知定遷無策,人圖自便,恐有王欽若請幸江南、陳堯叟請幸蜀之疑,而逆折其機牙也。陵穀遷移,記注蕪沒,郢書燕說,附耳射聲;小生諛聞,冒昧執簡。謂公亦唱議南遷,以賊臣劫制而罷,豈不悖哉!以先帝之神明,不深維唐室元子、北略諸王分鎮之制詞,俾公之老謀石畫,與蜩螗沸羹之徒同類而共置之,國家存亡大故,實系於此。今也不知國故,不察事端,附和南遷者,徒雲援公為口實,而不悉其所以然;痛恨誤國者,但執阻公為罪狀,而未悉其所以不然。螽蝗醜奮,茅鴟狂呼,使元臣巨公之心事,晦昧千古,此可為痛哭者也。

  公生而孝友順祥,篤誠明允,淵停山立,不苟訾笑。謂儒者當如范希文,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。講實學,峙實用,辦實心,幹實事。時俗方標榜門戶,征逐聲利,以為土龍沐猴,非所以自樹立,視之蔑如也。令涇下車未幾,閭裡銖兩之奸皆通知之,不事芒刃,漸摩教化,簪筆舞文之俗,犁然一變。集父老,詢問風俗、家產、貧富,給筆紮籍記。

  戊申歲大祲,勸貸賑濟,按籍差次,鬥石圭撮若算勾股,全活者六萬人。立社倉、浚水利、清劇盜、戢亡命,至今奉為絜。在西颱風裁凜然,所條上皆軍國大事,所排笮皆城社巨奸,危詞苦口,磨切政府。首輔福清葉公下朝房,秉燭照公面曰:「不知李旗明眉眼何似?敢言乃爾!」福王之國有日,請給養,贍田土,務足四萬頃而後行,戶部戶科噤不敢言,公曰:「若是則之,國無日矣。」乃手草疏數千言,爭之甚力。刑部郎沈應奎老人負直節,持公疏詣福清:西台有人,東閣可默默而已乎!福清乃上疏極言,貴妃兄國泰奏繼入,事得寢,福王遂以甲寅三月就國。福清所以能轉移聖聽,奠安儲位者,實借助於外庭,公當其沖,應奎贊其決也。

  兩浙地繁政劇,採訪利病,分六曹為六書,某利當舉,某害當革,條分件系,每按部舉而措之有餘地焉。謂巡方以察吏為要,察吏以獎廉懲貪為要,直指供億有贓罰、公費二項,贓罰坐派郡邑,公費取盈協濟,公歎曰:「繡衣使者,表率百城,可以身為溪壑乎!」亟下檄蠲除,屬吏凜然負霜,不待望風解印綬矣。歲當慮囚,積案填委,夜闌炳燭,亭疑閱實,運筆如風,平反者百餘條,老文法吏莫敢出入一字。廷讞之日,獄囚盈庭,舊使者省覽累日,為手版以記事,公獨不用攜冊,坐輿中流觀暗記,數百人以次決遣,姓名訟牒不遺毫髮,吏民大驚以為神。

  其鎮天津也,兵出東方,節下空虛,蒞任方一日,妖賊陷景州。公飛騎檄東師返旆,蹙賊於前,複選步曲千人,潛師躡賊後,各戒以道裡時日,分道趨賊而不使相聞。比合戰,兩軍各至信地,背賊兵而夾攻之。賊惶惑不知所為,遂大敗,俘斬四千有奇。一戰克景、武,再戰克鄒、滕,蓮妖殲焉。是役也,公不用大舉而用雕剿,以為大舉則徵兵轉餉,情形張皇,賊鳥舉獸駭,以老弱遺我,而走險以老我,賊未可盡也。彼瞰我東師已出,我仍以東師蹙之,所以伐其謀而奪其氣也。分遣我師各戰其地而不使相聞,使之人自為戰,各出死力,於兵法為與之絕地也。既而真督撫攘其功,得金吾世職,公進俸一級,蓋當時強事類若此。

  朝鮮援兵潰還索餉,呼囂洶洶,公方以恩信結邊士心,乃呼其將而數之曰:「鮮軍例支餉廣甯,廣甯失,支餉山海。汝縱潰兵棄信地而索餉於我,欲何為乎?念此軍嚴冬渡海,裂膚墮指,暴露良苦,給汝餉百石,再行糧道措處。汝率先摩勵出汛,為汝寬一面之網。不然,立斬汝矣。」逃將搏顙流血,八百人感泣歸伍,歡聲如雷,邊人皆踴躍思效命矣。遼沈新陷,風鶴震驚,行間言東征輒嘩,公下令樹出關討賊幟,願者立幟下,否則去。令初下,蓋僅有存者。

  久之,軍中相語:「有不立幟下者,不為李公帳下兒,即不得為人。」乃爭立幟下,足脛相錯矣。議建營壘,部署胥徒走卒,躬先畚鍤,介胄之士負土僦功,營房千二百間、馬廄五百,翼如告成,芻糧山積。設軍市以資貿易,複質庫以峙食貨,軍民雜處,技擊走集,束伍練膽之法,一用戚將軍《新書》從事。選鋒六千人,輕車二千輛,部伍分明,駕乘修備。高陽公閱邊至津,歎曰:「嗟乎!令九邊胥若是,何憂戎馬哉!」

  京營舊例,軍操于營,糧支于衛,管軍者不核糧,司糧者不點軍,蠹弁積棍窟穴其中,因緣為奸利。公定為經制,照現在軍數,人給印票。該衛造冊掛號,然後赴倉,開倉計部,按冊驗票給米。票不符冊即偽票,冊浮於票即偽冊。濫支者法無赦。太倉題稱:京營歲給米一百六十六萬,磨勘兩月,清出虛冒歲計二十四萬有奇,以還度支。祖制設三備兵營,招集精銳,補老羸之闕,市兒惡子、遊閑博徒依倚中人貴戚,幹沒蠶食,有糧無人,有籍無伍。公疏汰虛核實,增實軍四千餘人,飽馬四百匹,軍自為一隊,歸併各營馬兌給選鋒,以供騎操,歲省縣官糜費糧米數萬。

  己巳冬,北兵入畿輔,沖寒出郊相視營盤,分地樹壘,金鼓相望,都門恃以無恐。遵化告陷,群臣偷懦憚事,爭言列營城外非便,公曰:「臣職治兵,知有進不知有退。攖城避敵,損威示弱,堂堂天朝,不應出此。宜列營城外無動,速調勤王兵以張聲勢。彼瞰我有備,將懼而引去,所謂先聲而後實也。」上眩於群言,乃撤營兵逼國門,偵探斷絕,始大悔,傳旨如公初議,然竟不能排眾咻以留公,可歎也。

  南參贊機務叢挫,公首定營制,並多設之營以省糧,裁不急之官以節費,安民詰戎,治民論將,五約二事,次第修舉。以其間巡行江北,度浦口,絕池和,抵和州,徑梁山,陟採石,旬日走四千里,晝覽形勝,夜命畫史。防禦機宜分五疏進呈,繪圖列屏,師古人聚米畫地之意,使人主周知祖宗興王舊地,山川厄塞,其用意遠矣。詳察水陸形勢,備遠厄要,謂守江東不如守江北,請於滁、和、全、椒墾田數千畝,聚眾數千人,且屯且練,以固門戶。守下流不如守上江,請于池、陽之間開府採石,置哨太平,舟車兼制,以固咽喉。又謂徐州居四方邊均,水陸交會,宜宿重兵,設總督。一旦有事,片檄徵調,北遏□,西扼寇,中奠陵京,此天下萬全大局也。疏下,兵部司馬舌吐不敢覆。公亦用外艱,解去公服。

  官中外曆四十年,資望深崇,委寄殷重,回翔前卻,在用與不用之間。晚而秉大憲,徼主知,不以時危運移少自假易。整台綱,嚴考察,雙滕拒門,凜然如承平時。俄而天崩地折,卒不獲竟其用。而達權應變,功見言信,指麾談笑,弭東南焚突之禍,則莫如湖口之役。左兵之潰而東也,艨艟隱天,軍聲殷地,留都士民一夕數徙,文武大吏相顧無人色,公浩歎曰:「海內僅東南一角耳。身為大臣,忍坐視決裂,抽身局外,袖手而去乎?」乃停舟草檄,正告良玉曰:

  「本部院四朝大臣,一生忠孝,討逆勤王,義旅雲集。仰望貴鎮與我同仇,共掃腥穢,以成偉伐。頃傳麾下全軍,南潰所過殺掠,江流中斷,陵京震驚,何輕易舉動若此?以列聖英靈,皇上神武,群醜遊魂稍稽,膏斧不遠,貴鎮不以此時枕戈礪劍,輿疾討賊,乃甘自菲薄,貽誤身名?本部院所不解也。舊京文武足高喙長,倘不諒貴鎮心跡,飛章上告,貴鎮其何辭以對?十五國豈無豪傑,人各有心。各鎮及麾下將領安保無從中觀變者,舉事一不,當辱身家而汙青史,為千古笑端,智者所不出也。貴鎮宜即日嚴戢兵丁,疏通江路,捩舵回船,克期還鎮。缺餉事情,候本部院到皖,設法措處。勿過安慶一步以實流言,本部院綿力可竭,當為朝廷弭此大事,為貴鎮濟此饑軍。其勉聽鄙言,急圖桑榆後效。否則義旗回指,將不得與貴鎮以玉帛相見矣。」

  良玉捧檄心折,又用其親信李猶龍、胡以甯輩開陳禍福,曉暢心事,皇上神明聖武,拊髀頗牧,當力為保全功名,盡釋中山箱篋之疑,得專元侯弓矢之賜。良玉大喜過望,飛騎貽書皖撫,發九江庫銀十五萬,補六月糧,軍心遂大定。運艘商舶,銜尾安流,歡聲喧闐沸江水,南都始解嚴。越翌日,公具威儀入其營,良玉未首靴,握刀插矢,俯立迓岩首,公禮辭引見,用師弟子禮。良玉請公坐樓船,大閱士馬。公慰勞諸將,詢問部曲姓名,宣諭軍中,矢忠義殺賊,拾取富貴,一軍皆骨騰肉飛,願為公死。良玉為公令於軍,斬淫殺者四人以徇,釋被擄男婦四千餘人,還漕鹽船五百餘號,臨分牽衣號慟,誓以餘生效頂踵。公還語人:「此小事易辦,喜為國家得一名將耳。」

  公以風紀清嚴之司,當過賓傳遽之地,官無銅虎之符,使無英簜之節,引大夫出疆之義,推臧孫急病之公,忠誠坌湧,機權錯出,絛旋在手,操縱自如。挽山崩峽倒之勢,成瀾回浪轉之功。向令先帝當危急時擺落群小,以國成委公,則庶幾病危可救,弱症可起,奉天之圍可解,靈武之功可奏。竊嘗謂公之死國,有異於群公者,為其以乘輿死,以震器死,以三百年祖宗鐘虡死,而不但以一身一節死也。嗚呼!痛哉!

  公父比部公與母周夫人食貧媲德,公童孩喪母,執喪有聞。萬曆癸卯與比部同舉於鄉,布衣徒步,父子自相鏃礪,都人士咸敬之。江西有二儒者,曰鄒忠介公元標、曾恭端公同亨。鄒公識公于諸生,勖以萬物一體之學。既登第,謁曾公南太宰署中,曾公明燈促席,極論古今典章、吏治、人才、世運,曰:「吾老矣,一腔報國微忱,舉付吾子。」公學術原委,得之二公為多。為言官主於分別邪正,破除朋黨。極論萬曆執政背公營私,衣缽授受,徐兆魁、王紹徽、湯賓尹等鑽穴禁近,蟊賊國論;郭正域、鄒元標、顧憲成等骨鯁孤忠,削跡朝著,清議日輕,黨禁日密,老成日謝,天地閉塞,非國家之福也。言路初辟,章滿公車,公所彈劾,劈肌分理,洞見癥結,党人尤畏而疾之。

  丁巳之察並及比部公,天啟中入為少司馬,逆奄肆毒,大獄煩興,高陽公將行邊,入覲面奏本末,奄矯旨拒不令入。魏廣微唱言朝堂,高陽興晉陽之甲,李旗明召之來耳。公亟移疾請去,而削奪隨之矣。前後罷免,家居垂二十年。比部公老無恙,讀書譚道,篝燈布席,依然兩書生。公是以益邃於學。又以其間網羅典故,討論時政,以儲匡時經世之學,腹笥心兵,橫從肆應,蓋多自閒居得之。

  溯公之大節,終始有三:葦笥錄牒,端禮刊碑,蘊義生風,白首一節,則以黨論終始;開拓心胸,補苴倫紀,不聚生徒,不矜著作,則以學問終始;盤錯橫身,艱難致命,以熱血灑宗社,以丹誠答知遇,則以忠君報國終始。以精白一心、不愧屋漏為立身之根抵,以正直忠厚、保養元氣為用世之禎符,雖其寒冰栗玉,纖塵不染,而友朋之急難,善類之阽危,無所不極其救援,褰裳濡足有不恤也。雖其精金利劍,腐肉必決,而殘邊之退卒,失路之旅人,無所不用其矜全,噢咻濡沫有不啻也。晚年家居,修講堂,定教條,立宗祠,恤繇役,秀眉子衿,莫不觀禮誦法。團練鄉兵,保護井邑,笳鼓讙亮,肅如軍中。九連寇發,虔告騷然,風聲雷動,匿跡遁去。生平誦法孔子,刊落雜學。嘗語學者:「三世諸佛,祇是血性男子。果能參透上乘,空諸萬有,死生不二,與周孔何異儒者?一念不謹持,即墮苦海,何雲天堂地獄哉!」又曰:「正氣者,士之輿也。來則乘之,去不舍焉。臨危末命,凝整暇,易簀結纓,正其勘辨學問時耳。」乘輿來去,公既了然自知,複何憾哉!

  公先世唐西平忠武王晟之後,西平第十子憲,觀察江西。憲子游,為袁州刺史,始居袁。遊子丕,丕子遵,始居吉水。遵生華,華生唐,後唐天成丁亥徙居谷平,迄今四十餘世。入明有桂者,與梁寅為友。桂生京,京生威,威生貴爵,貴爵生秀,于公為王父。秀生諫,由舉人官南京刑部主事,娶于周,生公。自貴爵已下皆累贈吏、兵二部尚書,妣皆一品夫人。

  公生萬曆甲戌九月九日,年七十有一。

  甲申四月,公之喪至自北京,詔贈少保、吏部尚書,諡忠文,贈葬,予祭六壇,蔭一子,建祠京師,賜額「精忠」。十一月二十四日,葬仁壽鄉鼇山釣魚臺之諭塋。

  娶一品夫人周氏,子六人:長士開,次士國。士開以殉,士國死于水。奉旨建坊旌表。副室宋氏,生子長世,亦以苦節表門。次士亨、士齊、士京、士台。孫男九人,長世以嫡長承世蔭。次長榮、長清、長祚、長髮、長灝、長垣、長蕙、長元。

  長世子繩武,應世襲錦衣衛千戶。公既葬,長世採集行事,撰次為泣而言曰:「隧道之碑銘,有與吾祖游而載史筆者,誰乎?」謀于諸父,渡江來請者至再。謙益辱公末契,逾壯迄老,函丈晤對,竿牘往來,師友篤論,家兒絮語,惟是憐才憂國,語不及私。癸未北上,要語廣陵僧舍,艱危執手,潸然流涕。囑曰:「左甯南,名將也。東南有警,兄當與共事,我有成言於彼矣。」篋中出甯南牘授餘曰:「所以識也。」入都,複郵書曰:「天下事不可為矣。東南根本地,兄當努力。甯南必不負我,勿失此人也。」偷生假年,移日視息,愛我知我,辜負良友,傷心克骨,有餘痛焉。彷徨執筆,老淚漬紙而不忍終辭者,以為比及未死效隻字于青簡,庶可以有辭於枯竹朽骨也。

  洪惟萬曆以來,高陽與公當並為宗臣,配食清廟,有其舉之工,歌之頌,詞曷可以已!是庸假系牲之石,再拜而刻詩曰:

  維嶽降神,光氣熊熊。篤生偉人,殿我家邦。
  暨我高陽,如龍如虎。仗鉞視師,兩有文武。
  遵永六城,複我故初。崇關擊柝,神都屹如。
  公如鳳麟,不摶不鷙。齋其躬心,以救殄瘁。
  國有大故,我肩我搘。國有大疑,我則解觿。
  楚師橫潰,亂流而東。公手撫摩,如擾兒童。
  偉矣碩儒,褒衣大冠。召雲致雨,試手沛然。
  堂堂高陽,與公相望。大廈兩楹,去一則崩。
  三才失位,九嬰刺天。捐生殉節,與國後先。
  天門掞蕩,爰策其馬。元氣磅礴,來歸帝所。
  帝錫汝命,彤弓素矰。刑天相柳,莫我敢承。
  星戈照日,雲罕從風。同車報命,二祖列宗。
  乃考新宮,乃配清廟。于豆于登,工祝致告。
  孝孫在位,庸鼓有斁。神之至止,入戶歎息。
  舊史明見,作為頌詩。後千百年,尚右饗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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