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錢謙益 > 錢謙益文集1 | 上頁 下頁
澤州王氏節孝阡表


  餘在史館,承乏外制。凡孝子節婦與被推恩贈封之典者,必謹而書之,不厭詳複。以謂國家崇台綽楔,仿古表厥宅裡之制,然或有及有不及。惟其發聞於子孫,田裡婦孺家人蔀屋之事,無不茂著於朝廷之典冊。庶幾見且聞者,嗟諮愾歎,轉相告語,猶有所感勉而相勸也。今歲南台侍禦王君允成屬余表其父母之墓。余讀憲使張君光縉所排纘事狀,歎曰:「此所謂應古旌表之法,而發聞於其後者與?」餘從事外制,表章天下孝子節婦湮沒幽鬱者多矣,今于侍禦父母,得表其隧道之石,猶前志也,其何敢辭?

  府君諱簢,字汝賢,曾大父嵩,大父仲名,父武,母任氏,兄弟五人,君於倫次為叔子。王氏以耕冶起家,代有隱德。府君之大父,始教其子弟業儒,府君為郡弟子員,有名于時,以孝死,而侍禦卒以儒術顯雲。府君父歿時,才舞象耳。母任,慟哭不食,欲從死。府君哭而告母曰:「大父母老矣,五男二女,累累未有室家。母死,是重死吾父也。」又哭而誓兄弟曰:「所不惟母之話言是訓是行者,生無以事吾母,死無以見吾父矣。」於是任孺人乃食。而府君以孤僮上事大父母,中事母,下佽長兄,以掖諸兄弟。喪葬盡禮,曆五十年,內外斬斬,門屏晏然。府君沉塞有氣,形貌魁碩。仲兄解囚,囚中道逸去。府君挺身見大府,慷慨白事。大府奇而釋之。伯仲與人無崖岸,邑屋少年易而侮之。府君在坐,人無敢陝輸視伯仲者。兩季弟病疫,省視湯藥,不避垢穢。人或以謂府君,府君泣曰:「我子視諸侄稍長,即有傳染,猶愈于死吾弟也。」府君念母勤,以立身揚名為己任,下帷矻矻不少休。母與二季相繼病,府君窮百道治之,形神殫瘁。母病良已,而府君遂不起。卒之日,鄰里巷哭。行路之人皆歎,有泣者。萬曆戊子之四月也。享年四十。

  府君配任孺人,家人呼之曰小任,別君母也。孺人事其姑,備有儀法。姑性嚴重,孺人獨得其歡心。嘗侍姑疾,逾月不解衣。姑喜謂孺人:「若孝事我,天當以孝婦報若。」生平布衣蔬食,不好刺繡,不事宰殺,尼師巫覡不登其門。相府君二十餘年,以及課侍禦兄弟,篝燈宿火,熒熒如一昔也。府君疾革,孺人遂不食。妯娌固止之,孺人曰:「往吾病瘍幾殆,夫子撫我曰:『若死,我必不再娶。』今吾忍夫子獨身地下乎?」時侍禦兄弟亦病。侍禦哭父失聲,氣息支綴,或謂孺人曰:「若孺子何?」孺人曰:「吾兒病必愈,愈且大吾門,吾征之昔夢矣,無相溷也。」竟不食而死。後府君卒蓋兩月。衣裳黹紩,扃璟完好,視其封題,皆府君卒之日也。享年三十有九。

  初,侍禦以邑令考最,贈府君如其官,任為孺人。今天子即位,覃恩海內。府君得贈南京廣西道監察禦史,而仍贈任為孺人。府君與孺人以其卒之歲葬于浪井川東原祖塋下,至是三十有六年矣。惟孝與節,國之元氣,天地之所與立也。世道交喪,士大夫以頑鈍苟免為能事,波流茅靡,餘風未殄。降將累臣,填塞囹圄,天子盱衡動色以風厲之,而未有止也。

  府君夫婦死孝死節,應古旌表之法,而湮沒幽郁,發聞於其子。侍禦當鼎革之際,公忠骨鯁,其風節議論,竦動天下,淵源弘長,所得於家庭者多矣。歐陽子表唐子方之先墓,以謂子方方進用於時,其所以榮其親者,未知其止。侍禦固今之子方也。論次其家世,而原本其節義之所自,則其可以表于金石而信之後世者,蓋已不一書而足也,豈待考諸後日而征其顯榮之未止也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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