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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夢禎墓誌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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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國子監祭酒馮公墓誌銘 公諱夢禎,字開之,姓馮氏,其先高郵人也。國初徙嘉興之秀水,以漚麻起富至巨萬。祖、父皆不知書,憐公少惠,試遣就塾,暮歸吟諷不輟。王母惜膏火,呵止之,引被障窗疏,帷燈至旦,其專勤如此。隆慶庚午,舉於鄉,再試不第。王父母及母相繼卒,家漸圮。再喪婦,脫身遊外家。其為文穿穴解故,擺落畦徑,含咀菁華,匠心獨妙。嘗自詭規摹唐、瞿二家,得其衣缽。萬曆丁醜,舉會試第一,選翰林院庶吉士。海內傳寫其文,果以為唐、瞿再出也。與同年生宣城沈君典、鄞屠長卿以文章意氣相豪,縱酒悲歌,跌宕俯仰,聲華籍甚,亦以此負狂簡聲。鄒忠介公抗論江陵,拜杖遠戍,公獨送之郊外,執手慷慨。歸,仰屋直視,面氣墳赤,太公流涕曰:「盍從我而歸乎?吾不忍見壯子流血死墀下也。」公填咽不能答,噀血數升,請急從太公南歸。三年赴闕,除翰林院編修。 癸未,分考會試,丁父憂。又四年丁亥,京察以浮躁謫官。公在史館,人或戒之曰:「翰林官婉娩靚閑,如好弱女子,眉下於頤,尻高於頂,至公卿如傳遽耳。」公曰:「我則不能,如赤腳婢,弓足袴踖,行數步便思解去。亦欲耐事,口噤生癭,肺腑槎牙,迸出齒頰,我亦無如也。」江陵歿,執政精求史館中觚角嶄出,能蘖牙異同者,及其未翼也而剪之。公坐是謫,終以不振。公庶常假歸,師事于江羅近溪,講性命之學。居喪蔬素,專精竺墳,參求生死大事。紫柏可公以宗乘唱于東南,奉手摳衣,稱幅巾弟子,鉗錘評唱,不舍晝夜。裡居十年,蒲團接席,漉囊倚戶,如道人老衲。流連山水,品香鬥茗,如遊閑退士。四方學者日進身執經卷,朱黃甲乙,如《兔園》老塾師。蕭閑淡漠,身心安隱,超然無意于榮進矣。 癸巳,補廣德州判官,量移行人司,副尚寶司丞,升南京國子監司業,遷右諭德,署南京翰林院,再遷右庶子,拜南京國子監祭酒。公文章譽望,學者以為高人朗士,秀出天外不可梯接。推誠導和,誘掖獎勸。諸生橫經挾策,如牆而進,如聞鼓鐘,如聽誓命。自成均教衰,橫舍鞠為園蔬,博士倚席不講,公至而方領雲集,夜誦盈耳。後先四年,文體士氣,歙然一變。端居造士,闊略酬對。南曹郎疾其慢己,飛章劾公。公笑曰:「此代西湖移文趣我也。」遂移病去官。 太學生張榜舉幡小教場,諸生千餘人會幡下,奔走訟訴。榜獨上疏,願冠鐵冠,挾筼斧,殺身以直公。有詔許留用,榜由是顯名天下,而公遂不復出矣。築庵於孤山之麓,名其堂曰「快雪」。山雲團戶,湖水浮階。禪燈丈室,清歌洞房。海內望之以為仙真洞府。凡九年而卒。卒之日,晨啖粥,俯拾箸於地,臂不能舉,屈一臂以支枕,熟睡至夜分,形神離矣。書生朱鷺作《放箸歌》十章,以謂公方寸湛然,人世間功名富貴,恩仇毀譽,撒手放下,不啻如一箸雲爾。 公為文章,疏朗通脫,不以刻鏤求工。惟佛乘之文,為憨山諸老所推服。有《真實居士集》若干卷。其子有俊才,不重督課,嘗曰:「古有神人生數子,各取著一深窟中。與七日糧,踴身入青冥。數子各勇怖奮迅,忽到父所,過七日不出,死矣。我于汝曹亦如此。」其解脫世相,皆此類也。昔者元好問之論士,曰氣、曰量、曰品。品之所在,不風岸而峻,不表襮而著,不名位而重,不耆艾而尊。天地之美器,造化靳固之,不輕予人。閱千萬人之眾,歷數百年之久,乃一二見之。嗚呼!如馮公者,豈非其人與?不然,則何以其位不大,齒不尊,而風流弘長,衣被海內,迄於今未艾與?謝安石之采藥攜伎,房次律之彈琴奕棋,天下後世,胥以王佐歸之,豈以用不用為軒輊與?公固已觀化而去,視身後之名,亦一箸耳。而餘之所以論公者如此。 公卒于萬曆乙巳十月廿二日,享年五十有八。子三人:驥子、鵷雛、去邪,葬公於西溪之梅塢,公所樂遊欲攜家地也。 餘與鵷雛好,而驥子之子文昌游於吾門。公歿後三十八年,文昌奉其父所述行狀來請銘。銘曰: 公嘗夢游,金膏水碧,宛委之山。 摽峰置嶺,錯落周阹,朱門雙鍰。 銖衣委佩,旌幢導迎,藹藹仙官。 王階平墄,庭樹擊戛,箏瑟珊珊。 金床瑤席,服禦尚暖,封識宛然。 九秋為期,如屈信臂,放箸卻還。 孤山、西溪,梅花萬樹,清瑤明玕。 山高水深。鳥啼花落,總非人間。 良常舊篆,桐柏新銘,閱千萬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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