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鹿善繼墓誌銘


  太常寺少卿·管光祿寺丞事·贈大理寺卿·賜諡·鹿公墓誌銘

  崇禎九年七月二十七日,奴酋兵破定興,太常寺少卿鹿公死之。明年正月,其子化麟伏闕上疏曰:奴之掠畿南也,臣父移疾村居,無城守之責。臣父念定興當涿南保北,背障神京。我入郡,邑誰與守?自己巳奴警,望風髡首,臣節掃地。非不知孤城難守,老親當念,誠不忍桑梓當存亡之會,朝廷無仗節之臣,遂令臣侍臣祖居江村,辭丘墓,授兵登陴,令弱民疲,號令不一,死守七日,而城始陷。臣父守南門,奴從東北隅上,挾刃索衣,臣父齧齒大罵:「天朝鹿太常衣,肯覆羯狗奴耶?」奴怒甚,斫三刀,複射一矢,罵不絕口而死,臣父贊樞輔于關門,厲志恢復。奴素懾其名,肉薄環攻,志在必下。臣父以無備之城,必破之邑,獨堅誓死之心,衡拒方張之虜,捧一墣以塞潰波,挽杯水以澆烈焰。以投閑之吏死朝廷,以抱病之身死鄉里。不獨城存與存,效斯民勿去之義;且欲人戰家守,折狡虜南下之謀。假令人盡臣父,則一隅可保,九塞可寧。是臣父為一城死義為小,為天下大義死忠為大也。疏上,天子下所司按核。

  十一年二月,兵部覆請,詔贈公嘉議大夫、大理寺卿,蔭一子入監讀書,專祠賜諡,予祭造墳。恤終之典無不備,蓋異數也。先是公殉義之冬,十二月十二日,化麟奉其祖太公命,權瘞于祖塋。拜疏歸,待命苫次,哀慟不勝喪而死。化麟之子盡心,謀于其祖之執友孫奇逢與其徒張果中,請吾師高陽公志墓,而屬予表其隧。十二年五月,予哭高陽公既除服,乃喟然而歎曰:「嗚呼!高陽既沒,鹿之志,非予其誰宜為?」乃按歸安茅元儀及盡心所著公事狀而志之曰:

  公諱善繼,字伯順,其先小興州人也。國初有諱榮者,徙居定興南之西江村。曾祖諱府,封文林郎,山西平陽府襄垣縣知縣。祖諱久征,江西道監察禦史,贈光祿寺少卿,直言厲行,蔚為名臣。考諱正,累封如公官。妣田氏,贈恭人。正貴公子,少為諸生,縣令宋繼登請與相見,正方糞田,投畚鍤而往,縣令歎息,逆奄時,傾身急諸公之難,所謂鹿太公者也。公端方謹愨,巋如斷山。少以祖父為師,小章句,薄溫飽,慨然有豪傑聖賢之思。

  萬曆丙午舉於鄉,過容城,與孫奇逢酌酒切脯,定交楊忠湣墓下。癸醜舉進士,與吳郡周順昌、吳橋范景文襆被蕭寺,雞鳴風雨,以節義相期勉。選戶部山東司主事,職鹽法,與同舍郎袁世振爬搔利病,洞悉源委。袁後疏理兩淮,卓有成效,著為絜令焉。丁田恭人憂,服除,補戶部河南司主事,署廣東司事。遼左方闕餉請帑,疏皆不報。會廣東解金花銀至,公奏記大司農李汝華曰:每歲廣東解金花銀兩,恭進大內,此近例也。頃督部有扣留之議,此時仍進大內,則部議終成畫餅。欲徑解太倉,則俞旨艱如拔山。莫若題留為便。考《會典》,國初金花銀折糧俱解南京,供武臣俸祿。各邊或有緩急,亦取足其中。正統元年,始改解內府,歲以百萬為額。

  嘉靖三十二年,題准三宮子粒及各處京運錢糧不拘金花折銀等項,應解內府者,一併催解貯庫,悉備各邊應用,不許別項那借。夫曰緩急取足,是內府與外府分用也;曰備各邊不許那借,是備外府專用而內府不得旁分也。今邊烽告急,軍糈乏用,即舉金花全數,一旦複還太倉,亦率繇祖制,非奪大內所有而益外府也。唯是皇上批發,庋之高閣,而中涓熒惑其間,急難得旨。一面題知,一面劄納銀庫,轉發遼左,權自外操,不至如帑金之緘滕不可問,天下事為之有機,留與不留,系於進與不進,此際間不容髮。萬一宸怒不測,請以身任罪。不然,局外者方議留,而局內者且議進,無論清議不可,即主上視吾輩何如也?司農如公議上請,上怒,奪公俸一年,勒令補還。司農不敢違,公力持不可。謝恩日,中官闔門扇不聽公出,勒問太倉雲何?管太倉主事劉榮嗣報曰:「發三日矣。」然實未發也。中官傳嚴旨,促令補還。公曰:「有銀何用借?無銀又安用補?」中官愕眙不敢應。公曰:「但執善繼語回奏,死生唯命,不敢易一字也。」中官歎息而去。

  無何,堂官奪俸二月,公降一級調外任,舉朝交章請留,不報。擬降山東運判,亦不報。公遂移疾去,而司農竟如數補進矣。嗟乎!金花不可予邊,而他賦乃可補。金花忽而扣留,忽而補進,忽漫無所執持,奈何不令人主厭薄臣下哉?光廟禦極,首複公官,典新餉,改兵部職方司主事。是時遼陽初陷,中外匈匈。公受事誓天,淚流浹面。杜絕請托,申明法紀。為大司馬草疏,請逮某斬某,以申國法。法不能行,請自臣始。言官群噪之,公抗章力爭,無以難也。大司馬以撫夷行邊,請用廢弁坐贓敗者。職方郎耿如杞持之,不肯覆,司馬疏爭之。奉旨命司官不得違阻。公上書福清曰:「邊疆之壞,由於債帥。中外諸貴人入其債而請求于職方,職方自愛其官,不得不徇諸貴人之請。今幸得一憂國奉公不徇情面之人,反奉不得違阻之旨,胥天下以職方為市,永無不債之帥者,自此一言始。勿謂能違阻之司官為易得,勿謂去能違阻之司官為小失也。」福清謂其刺己也,怒,已而屈服焉。歲壬戌,高陽公以閣臣理部事。高陽清嚴果銳,以天下為己任,請置逃臣熊廷弼、王化貞於理。公舉手加額,遂委心焉。從高陽閱關以歸。高陽自請督師,公請從。

  吏部司官缺,太宰堅以屬公,公不可,曰:「相公一日在師中,即一日在幕中。鹿善繼髯須如戟,肯回頭作吏部郎乎?」高陽當關四年,經營遼河東西,恢復遼疆四百里,安插遼人四十萬。入而造膝密畫,出而指授二三大帥,實倚公為左右手。禁饋遺,絕宴會,朝齏暮鹽,漠然兩書生也。布衣敝馬,出入亭障間,延見老較退卒,與相勞苦。因以勾稽將士,察識營壘,鼓勇敢,拔跅跎,錄寸長,理小過。二十年名將,咸出高陽之門,公之功也。高陽自寧遠還鎮,屬公入都門催軍需甲仗。已事而還,去家二百里,不遑省視。中朝自此知關門決計進取,而沮抑之謀百出矣。十二車營成,高陽將渡河,入奏。逆奄懼有晉陽之舉,矯旨趣令歸鎮。中朝忌高陽者,進謀於奄,議省餉減兵,以陰撓之。

  公詒書兵垣曰:「遼之當複,非直以故有之封疆不宜委敵,無遼則不能有薊,禍遂迫於京畿也。今之持論者,大端有二:一曰慎重,一曰簡汰。夫進取則當慎重,振刷則宜簡汰。而出於今之君子,則慎重非為進取,意在退怯;簡汰非為振刷,意在隳兵。而總以巧行其撓沮恢復之計。夫百計而鼓之進,不能當一言之退也。三年而集此眾,不能供一日之隳也。不征不戰,去將去兵,垂成之緒既廢,前日之禍複作。遼、廣潰陷時,都門之光景猶能記憶否?身在事外之朝士,以隔壁之猜,而索邊人之情;心在事外之邊人,以一面之詞,而迎朝士之意。索邊人之情者,遂持邊情以為朝論;迎朝士之意者,因借朝論以撼邊情。從此恢復兩字,無人出口,錦片河山,甘心腥穢。忠臣義士,有負戟長歎而已。」

  未幾,高陽解兵柄,公亦移疾乞歸。迄今十四年,舉世無複有言恢復者矣。嗚呼!此可為痛哭者也。公在關門,不以邊吏邀一階半級。以久次,轉員外,升武選司郎中。家居四年,上即家起公為尚寶司卿,升太常寺少卿,管光祿寺寺丞事。公再起,物望崇重,精勤吏事,夙夜在公,一如為郎吏時。未三載,複請告歸以沒。己巳冬,虜薄城下,公昌言於朝,非急召高陽、出馬世龍於獄,無可辦虜者。先是公物色世龍于群帥中,薦之高陽,推轂為大將。諸誹謗高陽者,皆以世龍為質的。及高陽再鎮,手複四城,以還主上,世龍之功為多。而世龍亦卒以功名終。於是人鹹謂公能知世龍,世龍不負公,而公與高陽果能相與以有成也。公天性純孝,母既沒,念太公獨居,共臥起者二十年。其子亦馴行孝謹,四世一堂,更衣並食,雍雍穆穆如也。裡居教授,生徒以百數。攝齊升堂,離經辨志,江村之上,有河汾、濂、雒之風。畿南之士,殖學修行,鏃礪自好者,不問而知為鹿氏之徒也。晚而師事高陽,曰:「不圖周、孔猶在人間。」高陽亦曰:「伯順在幕中,如清風止水,助我神明者多矣。」

  公之沒也,高陽哭之慟,為挽詩六十四章。又二年,高陽亦殉虜難。公與高陽,與遼事相終始,公又與高陽相終始。嗚呼痛哉!公為人齋莊中正,明允篤誠。辭受取與,如水之有坊,而不以一節加人;是非可否,如食之必吐,而不以一眚掩人。以身命歸君父,以心膽質鬼神,以深心冶鑄善人,以至誠變化異類。其道之不行,而以完節自見,則天也,斯世之不幸也。

  公之沒也,年六十有二。娶王氏,贈恭人;再娶王氏,封恭人。子化麟,天啟辛酉舉鄉試第一人,後公一年卒。孫男四人:盡心舉崇禎丙子鄉試,洗心以蔭入太學,悅心、從心皆幼。孫女二人。曾孫男三人。

  所著有《四書說約》三十一卷、文集若干卷。

  公與予俱出高陽之門,予以枚蔔被訐,公正告蒲州,當為上別白忠佞,無以門牆故混淆國論,上負明主。蒲州不能用,遂終身不見蒲州。當是時,予待罪邸舍。公數過予,執手而不使予知也。予是以愧公。銘曰:

  幽朔之地,鬥極崆峒。三光五嶽,篤生駿雄。
  生不獨生,有孔鑄顏。高陽定興,二百里間。
  堂堂鹿公,羽儀斯世。矩方規圓,渾然元氣。
  羯奴鴟張,全遼如毀。白首郎吏,獨抱國恥。
  帝命視師,輟我綸閣。公辭銓郎,出贊戎幕。
  枕戈席馬,抱冰履霜。指授將吏,魚麗武剛。
  軍書少間,危坐促膝。粗飯瓦盆,寒燈土室。
  羯奴外訌,讒夫內扇。白山未勒,黑水猶戰。
  誓涓七尺,以報天子。籲嗟鹿公!與遼終始。
  碧血不變,白光如虹。江村之阡,有氣熊熊。
  彗星角芒,參旗先後。驂乘高陽,扈我三後。
  高墳宿草,我友我師。人之雲亡,孰知我悲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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