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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陽修墓誌銘


  宋故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、觀文殿學士、特進、太子少師致仕、上柱國、樂安郡開國公、食邑四千三百戶、食實封一千二百戶、贈太子太師、文忠歐陽公墓誌銘

  淮南節度觀察處置等使、開府儀同三司、守司徒、檢校太師兼侍中、判相州軍州事、上柱國、魏國公韓琦撰
  朝散大夫、右諫議大夫、充集賢院學士、史館修撰、權判尚書都省、判秘閣、提舉醴泉觀公事、上護軍、賜紫金魚袋宋敏求書
  翰林侍讀學士、龍圖閣學士、朝散大夫、尚書吏部郎中、知河陽軍州事、兼管內勸農使、上護軍、賜紫金魚袋韓維題蓋

  熙寧五年閏七月二十三日,觀文殿學士、太子少師致仕歐陽公,薨于汝陰之私第,年六十六。上聞震怛,不視朝,贈公太子太師,太常諡曰文忠,恤後加賻,不與常比。天下正人節士,知公之亡,罔不駭然相吊,痛失依仰。其孤寺丞君,乃以樞密副使吳公所次功緒,並致治命,以墓銘為請。竊惟當世能文之士,比比出公門下,不屬￿彼而獨以見屬,豈公素諒其愚,謂能直筆,足信後世邪,此其敢辭。

  公諱修,字永叔。唐太子率更令詢四世孫琮,嘗為吉州刺史,又八世孫萬,複為吉之安福令,子孫因家焉。曾祖諱郴,安福六世孫也,孝悌之行,鄉里師服,仕南唐為武昌令,累贈太師中書令。曾祖妣劉氏,追封楚國太夫人。祖諱偃,強學善屬文,南唐時獻所為文十余萬言,召試,補南京街院判官,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。祖妣李氏,追封吳國太夫人。父諱觀,性至孝,力學,咸平中擢進士第,當官明而尚恕,每決重辟,尤加審慎,苟理有可脫,必平反之,終泰州軍事判官,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,追封鄭國公。自公祖始徙居吉水,後吉水析為永豐,今為永豐人。

  公自四歲而孤,母韓國太夫人鄭氏守志不奪,家雖貧,力自營贍,教公為學。公亦天資警絕,經目一覽,則能誦記。為文,下筆出人意表,及冠,聲聞卓然。天聖中舉進士,凡兩試國子監,一試禮部,皆為第一。逮崇政試,雖中甲科,人猶以不魁多士為恨。初補西京留守推官,洛尹文康王公知非常才,歸薦於朝。景壇跽偈裕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、館閣校勘。時文正范公權尹京邑,以直道自進,每因奏事,必陳時政得失,大忤宰相意,斥守饒州。諫官不敢言,公貽書責之,坐貶峽州夷陵令。余安道、尹師魯繼上書直範公,複被逐。當時天下以「四賢」稱之。俄徙光化軍乾德令,改武成軍節度判官。康定初召還,複館閣校勘,遷太子中允,預修《崇文總目》,成,改集賢校理,同知太常禮院。請外補,通判滑州事。

  慶曆初,仁宗禦天下久,周悉時弊,重以西師未解,思欲整齊眾治,以完太平,登進輔臣,必取人望,收用端鯁,以增諫員。公首被其選,擢太常丞,知諫院事,賜五品服,未幾,同修起居注。公素凜忠義,遭時遇主,自任言責,無所顧忌,橫身正路,風節凜然。時正獻杜公、文正範公、今司空富公皆在二府,公每勸上乘間延見,推誠諮訪。上後開天章閣,屢召諸公詢究治本,長策大議,稍稍施用,紀綱日舉,僥倖頓絕。小人始大不喜,相與巧詆,必期破壞。公常極力左右之。

  俄拜右正言、知制誥,賜三品服。大臣有建白請廢麟州,徙其治於合河津,以省饋餉者。命公親往相視,使回奏曰:「麟州天險,正據要害,不可廢。第減其兵駐並河諸堡,有警呼集,數舍之近爾。兵既減,糧自不乏。」詔從之。又奏:「忻、代州、岢嵐、火山軍,並邊民田,始潘美為帥,患虜時入寇,徙其民以空之,遂號禁地。自景德通好,我雖循舊,而虜人盜耕不已。請募民計頃出丁為兵,量入租粟以耕之,歲可得數百萬斛,邊用給矣。不然,他日必盡為虜人所有。」時並帥恥謀不自己,沮撓久之,其後卒如公請。凡賦斂過重民所不堪者,又奏罷十數事,疲俗以安。

  四年秋,北虜盛兵雲州,聲言西討。朝廷疑其有謀,議選文武材臣密為經畫,二府請輟公以往,即以公為龍圖閣直學士、河北都轉運使。公至則區別官吏,使能者盡力。均徙財用,而邊計有餘。奏廣禦河漕運,造鎖筏船以絕侵盜。置都作院於磁、相州,一道兵械悉仰給焉。方條列北方利病,欲大為措置,會文正範公與同時入輔者終為讒說所勝,相繼罷去,一時進用者皆指之為黨。公複慨然上書,極言論救。執政與其朋益怒,協力擠之。初,公有妹適張龜正。龜正亡,無子,妹挈前室所生孤女以歸,及笄,公為選宗人晟以嫁之。會張氏以失行系獄,言者乘此欲並中公,複捃張氏資產事,遂興詔獄窮治。上為命內臣監劾,卒辨其誣,猶降授知制誥、知滁州事。執政意不快,摭勘官與監劾內臣細故,皆被責。八年春,就改起居舍人、知揚州事。逾年,徙知潁州事。

  皇祐初,複龍圖閣直學士。二年秋,移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,曆尚書禮部、吏部郎中。丁太夫人憂,去職。服除,入見,上怪公鬚髮盡白,惻然存撫,恩意甚厚,命判吏部流內銓。素忌公者恐將大用,乃偽為公疏,請汰內臣,以激眾怒。有選人胡宗堯者,當引對改官,前任本州嘗以官舟假人,已而經赦去官,止得循資。公與判南曹官,對日取旨,上欣然令改官。宦者楊永德密奏曰:「宗堯,翰林學士宿之子,有司援救之,私也。」遂出公知同州事。物論不平,上亟開悟,留公刊修《唐書》。俄入翰林為學士,史館修撰,勾當三班院。至和二年夏,請郡,改侍讀學士、知蔡州事,留不行。複除翰林學士,判太常寺兼禮儀事,遷右諫議大夫。

  嘉祐三年夏,兼龍圖閣學士,權知開封府事。前尹孝肅包公以威嚴得名,都下震恐,而公動必循理,不求赫赫之譽。或以「少風采」為言,公曰:「人材性各有短長,吾之長止於此,惡可勉其所短以徇人邪?」既而京師亦治。四年春,請罷府事,改給事中,充群牧使。《唐書》成,拜禮部侍郎,俄兼翰林侍讀學士。五年冬,以本官為樞密副使。明年秋,參知政事。英宗登極,遷戶部侍郎。治平初,特轉吏部侍郎。今上嗣位,改尚書左丞。

  公自處二府,益思報稱,毅然守正,不為富貴易節。凡大謀議大利害,與同官論辨,或在上前,必區判是否,未嘗少有回屈。文武之士,陳請百端,公常委曲開諭曰某事可行,某事不可行,用是人多怨誹。至於台諫官論事有不中理者,往往正色折之,其徒尤切齒,日欲求疵合攻,公自視無他,不恤也。始英廟踐祚,按祖宗舊典,皇族尊屬之亡者皆贈官改封。濮安懿王,英宗所生父也,中書以本朝未有故事,請付有司詳處其當。上謙恭慎重,命過仁廟大祥,下禮院與兩制官同議。如期詔下,眾乃言王當稱伯,改封大國。中書以所生父稱伯,疑無經據。方再下三省議,上遽令權罷,俾有司徐求典故,事久不行。台官挾憤不已,遂持此斥公為主議,上章曆詆,必請議定,及以朝廷未嘗議及之事,肆為誣說,欲惑眾聽,又相率納告身,以示必去。上數敦諭,知不可留,各以本官補外,後來者以風憲不勝為恥,窺伺愈急。今上即位初,禦史蔣之奇者乃造無根之言,欲以汙公,中丞彭思永乘虛助之。公退伏私居,力請公辨。上照其誣罔,連詔詰問,二人者辭窮,皆坐貶。公遂懇辭柄任,上不得已,除公觀文殿學士、刑部尚書、知亳州事。

  熙甯元年秋,遷兵部尚書,知青州事,充京東東路安撫使。時散青苗錢法初行,眾議皆言不便,朝廷既申告誡,公猶請除去二分之息,令民止納本錢,明不取利。又請先罷提舉管勾官,然後可以責州縣不得抑配,不報。三年夏,除檢校太保,宣徽南院使,判太原府,河東路經略安撫使,公累上章辭,丐易蔡州,大略以「久疾昏耗,不任重寄」,複曰「時多喜新奇,而臣思守拙;眾方興功利,而臣欲循常」。執政知終不附己,俄詔聽以舊官知蔡州事。公在亳,已六上章請致政,上眷惜之,不允。至蔡逾年,複申前請,志益堅確,上察其誠,命優改官致仕,年方六十有五。天下士大夫聞公勇退,無不驚歎,雲近古所無也。

  公天資剛勁,見義敢為,襟懷洞然,無有城府,常以平心為難,故未嘗挾私以為喜怒。獎進人物,樂善不倦,一長之得,力為稱薦,故賞識之下率為聞人。惟視奸邪,嫉若仇敵,直前奮擊,不問權貴。後雖陰被讒逐,公以道自處,怡怡如也。平生篤于朋友,如尹師魯、梅聖俞、孫明複既卒,其家貧甚,公力經營之,使皆得以自給,又表其孤於朝,悉錄以官。自唐室之衰,文體墮而不振,陵夷至於五代,氣益卑弱。國初,柳公仲塗一時大儒,以古道興起之,學者卒不從。景祐初,公與尹師魯專以古文相尚,而公得之自然,非學所至,超然獨騖,眾莫能及。譬夫天地之妙,造化萬物,動者植者,無細與大,不見痕跡,自極其工。於是文風一變,時人競為模範。自漢司馬遷沒,幾千年而唐韓愈出,愈之後又數百年,而公始繼之,氣焰相薄,莫較高下,何其盛哉!所治經術,務究大本,嘗以「先儒於經,所得多矣,而不能無失,惟其說或有未通」,公始為辨正,不過求聖人之意以立異論。嘉祐初,權知貢舉,時舉者務為險怪之語,號太學體,公一切黜去,取其平澹造理者,即預奏名。初雖怨ゥ紛紜,而文格終以復古者,公之力也。筆翰遒勁,自成一家,人有得其片幅必寶藏之。曆典大郡,以鎮靜為本,明不至察,寬不至縱。吏民受賜,既去,追思不已,滁、揚二州皆立生祠。嘗奉使契丹,其主必遣貴臣押宴,出於常例,且謂公曰「以公名重故爾」,其為外夷致服如此。至和中,陳恭公為相,欲塞商胡決河,使歸橫壟故道。公言橫壟地已高仰,功大不可為。未幾,陳罷去,有李仲昌者乃議道商胡水入六塔河。公複上言六塔素隘狹,不能容大河,若為之,必潰決,害愈甚。時執政是仲昌議,又不用公言,後六塔堤果壞不成,自博以下數州皆被水患,眾服公先識。在侍從八年,竭誠補益,前後上言百餘事。仁宗嘗曰「如歐陽某者,何處得來」,故其言多所聽納。因嘉趟災,凡兩上疏,請選立皇子,以固根本,及在政府,遂與諸公參定大議。方英宗過自謙退,未即承命,事久未決,眾悉危之。公協心開助,忠力為多。及即位之初,感疾未能聽覽,慈壽預政,事出權宜。公與諸公往來兩宮,鎮安內外,卒複明辟,人無間言。嘗被詔撰《唐書·紀》十卷、《志》五十卷、《表》十五卷,又自撰《五代史》七十四卷,《易童子問》三卷,《詩本義》十四卷,《居士集》五十卷,《歸榮集》一卷,《外制集》三卷,《內制集》八卷,《奏議》十八卷,《四六集》七卷,《集古錄跋尾》十卷,雜著十九卷。公於物無他玩好,獨好收古文圖書,集三代以來金石銘刻為一千卷,用以校正傳記訛繆,人得不疑。晚年自號六一居士,曰「吾《集古錄》一千卷,藏書一萬卷,有琴一張,有棋一局,常置酒一壺,吾老於其間,是為六一」,因自為傳以志之。

  初娶胥氏,翰林學士偃之女;繼室楊氏,集賢院學士、諫議大夫大雅之女;今夫人薛氏,資政殿學士、戶部侍郎、簡肅公奎之女,累封仁壽郡夫人。男八人:長髮、次奕,光祿寺丞;次棐、大理評事;次辯,光祿寺丞;餘皆早卒。女三人,皆早卒。孫男四人:曰愻、曰憲、曰恕、曰愬,皆以公恩試秘書省校書郎。孫女六人,皆幼。熙甯八年九月庚申朔二十六日乙酉,諸孤奉公之喪,葬於開封府新鄭縣旌賢鄉之原。銘曰:

  噫公之節,其剛烈烈。弼違斥奸,義不可折。
  噫公之文,天資不群。光輝古今,左右《典》、《墳》。
  直道而行,屢以讒蹶。卒寤而知,惟帝之哲。
  升贊機務,方隅以寧。參議宰政,社稷是經。
  成此王功,大忠以效。德高毀及,退不吾較。
  公之來歸,既安且怡。宜報以壽,戾也胡為?
  公文在人,公跡中史。茲惟不窮,亙千萬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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