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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等諸侯論


  夫體國經野,先王所慎,創制垂基,思隆後葉。然而經略不同,長世異術。五等之制,始于黃唐,郡縣之治,創自秦漢,得失成敗,備在《典》《謨》,是以其詳可得而言。

  夫先王知帝業至重,天下至曠,曠不可以偏制,重不可以獨任,任重必於借力,制曠終乎因人。故設官分職,所以輕其任也;並建五長,所以弘其制也。於是乎立其封疆之典,財其親疏之宜,使萬國相維,以成磐石之固;宗庶雜居,以定維城之業。又有以見綏世之長禦,識人情之大方,知其為人不如厚己,利物不如圖身;安上在於悅下,為己在乎利人。故《易》曰「悅以使民,民忘其勞」,孫卿曰「不利而利之,不如利而後利之之利也」。是以分天下以厚樂,而己得與之同憂;饗天下以豐利,而我得與之共害。利博則恩篤,樂遠則憂深,故諸侯享食土之實,萬國受世及之祚矣。夫然,則南面之君各務其治,九服之民知有定主,上之子愛於是乎生,下之體信於是乎結,世治足以敦風,道衰足以禦暴。故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,雄俊之士無所寄霸王之志。然後國安由萬邦之思治,主尊賴群後之圖身,譬猶眾目營方,則天網自昶;四體辭難,而心膂獲乂。三代所以直道,四王所以垂業也。

  夫盛衰隆敝,理所固有,教之廢興,系乎其人,願法期於必涼,明道有時而闇。故世及之制敝于強禦,厚下之典漏於末折,侵弱之釁遘自三季,陵夷之禍終於七雄。昔者成湯親照夏後之鑒,公旦目涉商人之戒,文質相濟,損益有物。故五等之禮,不革于時,封畛之制,有隆焉爾者,豈玩二王之禍而闇經世之算乎?固知百世非可懸禦,善制不能無敝,而侵弱之辱愈於殄祀,土崩之困痛於陵夷也。是以經始權其多福,慮終取其少禍,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,郡縣非致治之具也。故國憂賴其釋位,主弱憑其翼戴。及承微積敝,王室遂卑,猶保名位,祚垂後嗣,皇統幽而不輟,神器否而必存者,豈非事勢使之然歟!

  降及亡秦,棄道任術,懲周之失,自矜其得。尋斧始於所庇,制國昧於弱下,國慶獨饗其利,主憂莫與共害。雖速亡趣亂,不必一道,顛沛之釁,實由孤立。是蓋思五等之小怨,忘萬國之大德,知陵夷之可患,闇土崩之為痛也。周之不競,有自來矣。國乏令主,十有餘世。然片言勤王,諸侯必應,一朝振矜,遠國先叛,故強晉收其請隧之圖,暴楚頓其觀鼎之志,豈劉、項之能窺關,勝、廣之敢號澤哉!借使秦人因循周制,雖則無道,有與共弊,覆滅之禍,豈在曩日!

  漢矯秦枉,大啟侯王,境土踰溢,不遵舊典,故賈生憂其危,晁錯痛其亂。是以諸侯阻其國家之富,憑其士民之力,勢足者反疾,土狹者逆遲,六臣犯其弱綱,七子沖其漏網,皇祖夷於黥徒,西京病於東帝。是蓋過正之災,而非建侯之累也。然呂氏之難,朝士外顧;宋昌策漢,必稱諸侯。逮至中葉,忌其失節,割削宗子,有名無實,天下曠然,複襲亡秦之軌矣。是以五侯作威,不忌萬邦;新都襲漢,易於拾遺也。光武中興,纂隆皇統,而猶遵覆車之遺轍,養喪家之宿疾,僅及數世,奸軌充斥。卒有強臣專朝,則天下風靡,一夫縱橫,則城池自夷,豈不危哉!

  在周之衰,難興王室,放命者七臣,幹位者三子,嗣王委其九鼎,凶族據其天邑,鉦鼙震於閫宇,鋒鏑流乎絳闕,然禍止畿甸,害不覃及,天下晏然,以治待亂。是以宣王興于共和,襄惠振于晉、鄭。豈若二漢階闥暫擾,而四海已沸,孽臣朝入,而九服夕亂哉!

  遠惟王莽篡逆之事,近覽董卓擅權之際,億兆悼心,愚智同痛。然周以之存,漢以之亡,夫何故哉?豈世乏曩時之臣,士無匡合之志歟?蓋遠績屈于時異,雄心挫於卑勢爾。故烈士扼腕,終委寇仇之手;中人變節,以助虐國之桀。雖複時有鳩合同志以謀王室,然上非奧主,下皆市人,師旅無先定之班,君臣無相保之志,是以義兵雲合,無救劫弒之禍,民望未改,而已見大漢之滅矣。

  或以「諸侯世位,不必常全,昏主暴君,有時比跡,故五等所以多亂。今之牧守,皆以官方庸能,雖或失之,其得固多,故郡縣易以為治」。夫德之休明,黜陟日用,長率連屬,鹹述其職,而淫昏之君無所容過,何則其不治哉!故先代有以之興矣。苟或衰陵,百度自悖,鬻官之吏以貨准才,則貪殘之萌皆如群後也,安在其不亂哉!故後王有以之廢矣。且要而言之,五等之君,為己思治;郡縣之長,為利圖物。何以征之?蓋企及進取,仕子之常志;修己安民,良士之所希及。夫進取之情銳,而安民之譽遲,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,在位所不憚;損實事以養名者,官長所夙夜也。君無卒歲之圖,臣挾一時之志。五等則不然。知國為己土,眾皆我民;民安,己受其利;國傷,家嬰其病。故前人欲以垂後,後嗣思其堂構,為上無苟且之心,群下知膠固之義。使其並賢居治,則功有厚薄;兩愚處亂,則過有深淺。然則探八代之制,幾可以一理貫;秦、漢之典,殆可以一言蔽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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