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征輪俠影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「一晃到了正月甘四,一早去至張家聚集,這日卻是星期,這班世兄弟們上輩交情既深,中有好幾位都在梅老師家補習中文,另外每星期還設有文會,每聚一起不是互相研究詩文,便是研究別的學堂功課,就玩也是踢球打球,從無軌外行動。又是有錢的居多,每星期聚會,或吃或玩,照例輪流作東,再不公份。遇上生日,便在頭一天公請,大人認作有益,不但不禁阻,還常時給錢叫兒子請客,或在家中留下酒菜款待。他們擇交又極謹慎,共總不滿十人,要入會的,必須家世、人品、學問樣樣相等,性情還得相投,四者缺一不可。學會是在梅老師家成立的,起初只得五人,直到四年之後,有的出洋,有的隨宦轉學才行分散,人最多時不過十一人。每家父母俱都知道放心,誰也想不到會出什麼亂子。

  「大家會齊之後爭問三弟事情辦好沒有,三弟說:『自然辦好,仍不宜於先說,我們望著,看那流氓麵館倒黴就是。』說罷,一同騎驢出了閻門,先到九華樓公聚,吃了個酒足飯飽,然後去到石路斜對過馬路上的同春茶樓。三弟早命家中下人占好臨街座位,到了樓上,憑欄下視,那麵館就在下面,只隔一條馬路,看得逼真。遙望對過吃客搶進搶出,人語喧嘩,生意旺得出奇。眾人都急於看新鮮花樣,出城既早,飯吃得又快,到茶樓時天才十一點,眾見久無動靜,重又追問,張淩滄笑指樓下道:『搗亂的不是也都來了麼?』

  眾人定睛往下一看,馬路上車馬行人往來如舊,看不出一點異樣,只石路口內,兩邊小弄堂裡三三兩兩不斷有叫花子來往逗留,也不向鋪戶人家乞討,好似附近有人家辦紅白事,雇來打執事的神氣。方自不解,三弟看了看表,悄對眾人道:『這家麵館那日嫌我們這些吃客不好,我們不合得罪了他,特意請了三百多好吃客到他店裡錦上添花,助助旺氣。只等午炮一響,我請的客人一齊進店就鬧忙了。』眾人方始有點會意,中有兩個還在追問,下面叫花子已越來越多,散在附近。在街上看還不怎顯,由樓上望下去,遠近一目,卻是多得出奇。蘇州巡警又滑又懶,叫花子們又不惹事,連左近鋪戶都是人家雇來打執的,誰也不曾理會,眾人才明白三弟用意。

  「天已正午,遠近叫花子似早約定,齊朝麵館門前聚攏。老闆氣衝衝跑出來,剛要連罵帶轟,跟著一聲午炮,那四方八面的花子立即潮湧而來。麵館老闆先見群丐聚立門外已是不耐,又是走進門來,同了兩個鋪夥搶將出去,迎頭正遇見花子當中最強橫力大的幾個,開口剛罵得一聲,『賊叫花,快點搭我滾出去!』為首兩丐早一人一掌將他推開,口中還罵:『豬穢,放狗屁,老爺今朝是你店裡吃客,有人用過銅錢,你凶點什麼事?』說罷,當先昂然直入,也不問客桌上有人無人,只有座位就坐。

  鋪中吃客俱是附近商民,蘇州人膽小怕事,又愛乾淨,一見群丐蜂擁入門,紛紛叫囂吵罵,不知出了什事,多疑流氓拆梢來此打架,惟恐誤傷,再者這些花子十九污穢,穿著破爛,有的衣不掩脛,甚至連腿股都露出在外;有的頭髮老長,鼻涕眼淚模糊一片,虱蚤滿身,臭氣烘烘;更有五官四肢殘缺不全,斷手短足,眼爛鼻塌,滿身癲疥瘡瘍膿血狼藉,腥穢不可向迤的,處此情形之下,如何能吃得下去?老實一點趕急離座避開,丟下錢與堂倌,掩鼻子掙逃出去。稍滑一點的連賬也乘機賴掉,竟自由丐群中閃身擠過,一走了事。

  「時當中午,正是滿堂吃客,人數又多,樓上下當時一陣大亂,晃眼工夫客人全都走淨,換了滿滿兩堂的花子。後趕來的沒搶到座位,口中還在亂罵亂喊,說:『我們拿錢吃東西,怎無人照應?阿是看我們不上,惹得爺起火,把你們這店都拆了!』老闆吃花子推開,一見後面花子還多,竟是大隊前來,情知麻煩,恐吃眼前虧,不敢再動硬的,忙閃向一旁,由臨街窗內跳出,鳴警求救去了。下餘點心司務和堂棺見這陣勢,個個怕打,膽寒欲逃。哪知花子們早有人指教,門側派有幾個力大的把守,只放客人出去,見穿圍裙的便即攔阻,並說:『我們實是花錢吃點心,吃完就走,並不是來打架,你們如不識相,卻叫你吃生活。』眾夥無法,只得忍氣提心退了回去。為首的花子又去櫃上說:『我們今日有人做好事,得了點彩頭,因你們店裡點心好,前來照顧,即不生事,也不自吃。如是不賣給我們,你卻晦氣。』櫃上人怎麼說好話。許錢,具都無效。

  「正爭論間,老闆已喚來本街丐頭,按著行規,向為首諸丐互說了一陣行話退出,把老闆喚至一旁,說道:『這事不好辦,必是你們得罪人了,他們已和本蘇州府總團頭打過招呼,惹他不起,二則你開的是店,他們一不偷,二不搶,三不和你們討要,只照規矩拿你店裡所發麵籌來作吃客,休說硬轟,你今朝不賣他吃都不行。總算還賞我一點面子,對我說了實話,大約連城裡帶城外共只六七百人,已然準備好兩個打人命的,你如真請來官府硬壓,馬上就不得了。今天只好對付他們,不鬧出別的亂子就是十分便宜。他們每人都有你店裡面籌,喊巡警,找救兵、告狀全部沒用,反而更糟。何況本街巡警他也打過軟中帶硬的招呼,決惹不起他們。所以你請弗到,忍點心焦,告訴大師務多備東西,做快一點,做好一點,不要計較,豁出一天工夫應酬,把這些瘟神請了出去,那是再好沒有。』說時,裡面許多叫花子又在拍桌拍凳,跳腳大罵,踏得樓上下樓板亂鼓齊鳴,大有拆塌之勢。

  「那老闆雖是流氓出身,一則小人得志,有了幾個錢,未免顧惜身家,二則對方是夥臭爛花子,比他身份還低,不怕拼命和打官司,有備而來,無論講理講打都占上風,自己不合貪做生意,連發了五天面籌,本來第三天籌就賣光,鬼使神差,前晚又趕燙了三百根,被人買走。照例這類面籌總有一二成白賣,連日一根都未鬥回,心還高興,也許買籌人出了什事,做夢也沒想出有人作對。想了又想,無計可施,好在錢已收到,不是白吃,就被多吃一點也吃虧有限,只得照那丐頭所教行事。請想這班花子怎能安分,人數又多,又吵得凶,這個要面,那個要湯包,不是拿面換湯包,便是換包子餛飩,吃完又抵賴沒吃,還得重補一份。不是連碗帶走,便是把盆碟揣起,走時還手拿討飯罐要些東西才肯離去。又有好些吃完一溜,出門挨上一會二次再來。

  再不便是吃完裝著好人,把籌交出,下午再來重吃,吃完硬說籌已交過,詐賴百出,防不勝防。老闆被他們弄得啼笑皆非,全店中人個個吵得頭昏,一點方法沒有,好容易陪著小心鬧到快要掌燈,老闆得鄰居高明人指教,推說人多照應不到,進門先收籌,到了裡面肉面一大碗,不換不饒,走時每人四個大肉包子作為外敬,同時又托本街丐頭朝為首諸花子說好話,許了點花頭,這才漸漸人少,平靜下去。

  「三弟們沒等看完便去別處吃完飯,進城回家。過天命人一打聽,那麵館直鬧得九點敲過,又陪了好些點心,才得了事打烊。全樓上下糟蹋了不亦樂乎。蘇州人喜潔怕事,又愛傳說,滿城內外全知此事。既怕二次鬧事,又因叫花子吃過,吃客想起就噁心,誰還再肯照顧?由第二天起鬼都不肯上門。過了幾天才偶然有點零星吃客,三四開間大門面,上下三十多人,開張不到一月生意忽然一落千丈,如何支持得住?就此觸黴頭悶倒。又過不到二十天便關門大吉。

  「原來蘇州人家鄉風極注重紅白喜慶,人情來往,哪怕小孩生日也要請客收禮。一般小戶人共只住了二三間小房,卻發了百八十份請帖,收了人禮,照例得請吃一頓,可是房小客多,連個轉身之地俱無,客人來了如何張筵接待?先是在家收禮受賀,在附近麵館裡待客,遇上人少之家往往兩頭忙不過來。如請外人幫忙,既要承情事前,事後還要另表謝意,種種麻煩,又多花好幾份費用。南邊人算盤多是精的,於是想出變通辦法,由麵館備下竹籌,上燙火印和招牌圖記,標明價目,多少不等,由辦事人家先用錢把籌買去,家中除招待三五至親好友外,凡是左鄰阿姨、右鄰娘舅、前樓嫂嫂、後樓三阿姨,或是張家伯伯、李家老外公、阿毛篤娘、阿狗篤姆媽之類不相干的人物,都是經過一番口頭鬧忙之後,每位發給面籌一根,由他隨時去往麵館憑籌取食,主人既省款客之勞,又省好些糜費。過日對方家中有事,也是照樣還敬。花錢不多,而互相酬應,鄰居見面老是笑眯眯的,此叫彼應,滿面春風,一團和氣,明明無什麼交情,外省人便真戚友也無此親切。

  「蘇州人歡喜茶館小吃,那條街上有麵館小茶館,本錢俱不甚多,巴不得先拿人家墊本錢,還做生意,原是彼此兩便的一事。每一家麵館都籌這類竹籌,以備附近小戶人家辦喜籌事之用。這家元興館生意較大,備籌亦多。元蓀生長蘇杭,深知這等情形,因那日受了老闆惡氣,立意報復,又老家人向春是個老江湖,知道乞丐行中規矩,游完虞山回來便把立意告知,向春先著人分四五次去元興館,專把三十六文一根的大肉面面籌買了五六百根,向春然後帶幾塊錢去至監門內、瑞光塔和王慶基、玄妙觀等處,背人把當地丐頭找來,各給兩元酒錢,令將面籌分給各屬乞丐,教了做法和對答的話,約定時日,齊集閻門石路左近,聽午炮為號,同往那館中擁將進去憑籌吃面。一面又令向春照江湖規矩和蘇州府總團頭打個招呼,以防群丐走漏風聲,事後需索。一切停當,才約了眾世弟兄去隔岸觀火。這般乞丐能有幾個人好?白吃一頓又不是打架犯法,還可起哄取樂,出出平日怨氣,何樂不為?可是元蘇只顧一時快意,那家麵館極好一所生意就此葬送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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