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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屋小人多仍是亂烘烘的神氣,互相談論都離不了薪水定了沒有,將來能按時發放不能。楊、金二人好似適為了昨晚請客的事鬧了意見,誰也不和誰再說話玩笑。有時姓金的肺病少年走過姓楊的桌前,必朝他背後扮一鬼臉,或是把眼睛一白,嘴一歪,大有不屑之狀。待了一會,林鈞甫拿著一張名單和一本畫到簿進來,眾人立即擁將過去。林鈞甫道:「諸位薪水已定,費謙、周元蘇二位暫批了二十元,餘者都是十六元一月,等將來看成績如何再加。這是畫到簿,請諸位把名字簽上,由明日起早八點上班至十二點,下午兩點下班,如趕事忙還得晚走。總辦有命,此與別的機關不同,不許遲到。」

  大家簽完了字,到楊潤亭又和林鈞甫說:「自己頭一個到差,別真沒有幾天,總算是打開辦就來的舊人,總辦怎麼也該有個體恤。人家費先生到差跟我只差半天,寫得也還不錯,他批了一等書記,我還想得過。這位周先生昨兒下午才未一個到差,怎麼錢也比我多,這是怎麼會?我也知道昨兒寫字犯了小人,現在洋面小兩塊子一袋,這兩錢叫人怎麼活?現時就跟總辦求恩典吧顯著我大急喳,林先生這回幫忙沒幫上,我算落個心領,趕明兒個真要長錢時候沒別的,你可得早想著提拔我點。」

  林鈞甫早就嫌他不堪,只為平素不愛說話,又在部中做了幾年事,不願得罪人,對方初識,一見面便巴結起,雖覺肉麻,不便得罪,不愛聽的便不答覆,聞言覺他過於卑鄙倫俗,微笑答道:「評薪水只論字的好壞,日後加薪要看各人成績,我人微言輕幫不了什大忙。你初來時不是聽說這兒經費少,獎券能否推銷不能一定,只盼到月頭准拿十二元就心滿意足麼?怎多批四元倒沒法活呢?」

  眾人聽了,都忍不住好笑。

  楊潤亭本心早已滿足,只為有兩個錢多的在前頭,心中既嫉且羨,想托林鈞甫安一個根,自己日後也長上此數,不想被人道破,大家一笑也覺不是意思,張口結舌答道:「那、那、那是我想真要經費少,大家一樣,那是沒法。既有二十塊錢的數,咱們弟兄又有個不錯,做小事由的誰不想多買兩袋子面好呢?」

  林鈞甫懶得答理,隨朝費謙和沈仲文點手,說二課葉主任叫,不俟說完便同走去,楊潤亭鬧了個沒趣。費、沈二人一走,沒叫自己,越發難受,獨坐位上直發閒話,說:「林鈞甫滑頭,彼此交情不錯,事前又有人託付過,他也都滿應,敢情還是冤我一點不給為力。同是本京旗門,一點不向著。小沈是三課主任潘戟三的照應,人家是親戚,沒的可說。黃老幫子什麼東西,瞅著他那甫蠻子的派頭就堵得慌,也跟他近乎,不就是會寫幾個小字嗎?」

  肺病少年金少雲早來,已和他為了昨日失約之事對損,差點沒大吵起來,經人勸住,誰不理誰。見楊潤亭昨日那樣胡吹,等一較真,薪水既少,名次還在己後,越發稱心,看他不起。聽發牢騷,表面上與說話,卻想方法慪他,一會說些冷話,一會又把小粉包取出,先向元蓀道:「費先生是頭名狀元,你第二名就是探花了,再說昨兒見你二位字也真好,最難得是一個補釘也沒打,寫得還是真快,總辦評薪水你二位多四塊,憑誰也得說是公道。像你二位這好樣的真得交交,我敬你一支煙捲。」

  元蓀見他說時連扮鬼臉,帶使身段,連三鼎甲名次都分不清,不禁好笑。推謝不得,只好接過。

  元蓀抽煙有限,卻不慣抽次煙,隔了一會便取出己煙還敬,並及同坐三四人。金少雲一見是三炮臺,笑道:「到底人家有身份的人,不能跟下三濫比。本來麼,人生於世,都是你好我好,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,兩好換一好,雙方才能夠越交越深,越交越長。不是我小氣,就一筒炮臺不也就值六毛五麼?是講究這個過節,要都像我去年遇見那位,竟打算蒙事,吹牛皮,瞞世抹血呀,跟刺猖一樣,挨著就扎手,誰還敢理?要說闊人認得多,那小奴家我還認得更多啦,不夠頂大的我還真懶得提,就打袁大總統說罷,什麼黎元洪啦,馮國漳啦,徐世昌啦,京裡頭打大總統。國務總理、六部九卿、各位總長說起,外頭各省督軍、巡閱使直到梅蘭芳梅老闆、楊小樓楊老闆差不多我都認識。說瞎話是王八蛋。再要不信,我還真敢跟你諸位起下黃沙蓋肩屍不全、亂箭穿身、盤腸大戰的宏誓大願,諸位倒是信不信罷?」

  眾人聽他明是借題罵楊潤亭,合著三句話不離本行,連罵人也忘不了戲詞,見楊潤亭已臉脹通紅,恐其太僵,有一個比較世故一點的為想當作笑話岔將過去,便笑道:「金先生,這是那一出?不走票去,跑這兒演來。」

  金少雲笑答道:「你不信是怎麼著?這是真事,認識闊人不算希罕,在座諸位也都認識。有人說這小子要瘋,既認識這些位闊人,幹嗎跑到這兒當書記,掙個十六大塊好錢,還遇事招瞪,圖什麼?那是你不明白,認識跟認識不一個樣,你認識他,他不認識你也是沒用。你要想認識闊人容易,還不用上他家去,你只打廊房頭條走一趟,不都在門口掛著啦嗎?」

  說完,引得眾人全都笑了起來。元蓀先見楊潤亭在旁臉紅頭脹,不是冷笑斜視,大有起而動手之勢。金少雲仍說他的,連正眼也不理睬,惟恐雙方一觸即發動起武來,勸又不便明勸,也是想拿別的事岔開。還未及開口,金少雲竟似知道對方在他身後,作態示威不但沒有住口,反拿話叫陣道:「我說的是實話,我這塊料別的事不成,就是愛交朋友,遇上好樣兒的叫我怎麼都成,兩肋插刀,真能過命,講究交朋友義氣嗎。他要是下三濫呀,別管他王八兔子賊什麼變的,說好沒事,說不好咱們外頭文武代打隨便挑,光棍打光棍,一頓還一頓,今兒不成還有明兒,明兒不成還有後兒,自己不成還有朋友,咱們沒完,反正不能含糊。准知道這兒人多,決一打不起來,淨背地裡吹鬍子瞪眼幹嗎?想嚇人啦?別不害臊啦!別瞧求爺爺,告奶奶,人上托人,好容易謀上一個書記,我這跟玩票不差仿佛,家裡頭不指這個,說散就散,反正我拼得過,你拼不過,要不服氣,官私兩面聽你的,咱們就找地方滾滾。」

  眾人聽他越說越難聽,又不聽人攔,怎麼也是要說,本來金、楊二人一般討厭,漸漸引起幸災樂禍的心理。又想剛到差才兩天,這一勸架真要動手,算把自己饒在裡頭,便都不再答腔。各坐位上假裝看報,有兩個膽小怕受連累,竟藉故躲出屋去,都以為非打起來不可。只元稱一人先還打算勸,及見楊潤亭密雲不雨,只管滿面忿怒,不住卷那袖口,不時朝著旁人冷笑,卻坐在那裡一言不發,便知這廝色厲內荏,這架定打不成,索性偏過頭來不去看他。

  果然金少雲這些匪話靈效,尤其是未兩句有力量,楊潤亭本覺眾目之下大已難堪,不過知道辦公處所和人一打架事情非散不可,不能發作。話太難聽,忍又忍不下去。先還以為金少雲個小體弱,也許吃嚇,故意做些惡相表示不肯干休,稍發現對方一絲弱點立即乘機發作,罵上兩句,眾人一勸,再就勢收科。不料對方竟是渾小子一個,滿不在乎,這時只一答腔便兩敗俱傷,自己靠此小事養家活口,如何能和他對拼?再看同屋諸人不是藉故出去,便把頭偏向一邊,分明坐山觀虎鬥,不論哪面滿不聽那一套,這一來越發氣餒,沒了主意,想了想還是抹稀泥有便宜,便笑嘻嘻走過去,拉住金少雲的手,假裝玩笑道:「寶貝,你都說誰啦?」

  金少雲道:「好說,孫子,我說你啦!甭跟我來這一套,紅眉毛,綠眼睛,背地裡吹鬍子瞪眼,打量我沒瞅見啦?你不說打這兒起誰不理誰嗎?」

  楊潤亭道:「寶貝別說啦,咱們老夫老妻的,誰跟誰好嗎,我敢不理你?回到家裡這日子怎麼受呀?」

  金少雲道:「我問問你,從今往後你是服我不服吧?」

  楊潤亭也裝著唱戲的腔口答道:「娘子不必著惱,下官麼是再也不敢的了。」

  金少雲笑道:「瞧你這塊骨頭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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