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征輪俠影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婉衿沒有接口,元蓀知是有心說給自己聽的,心中難過萬分,不便顯出。聽到末句,人已走上臺階,只得接了出去道:「姊姊,今天手氣好麼?」

  瑞華見元蓀面上神情仍和平常一樣,笑道:「我聽吳媽說老舅爺回來就倒在床上看書,也沒上來,我還當你嫌介白找的事情小不高興呢。我心裡一彆扭,差點把牌打錯,被向太太在莊上敲我一個滿貫。後來我叫婉衿去看你說什麼,才知在伯父家飯後吃了些涼茶,人不舒服,並不是嫌事情小。你說打牌的事全在人的心境,我聽這話,心思才放下。李太大、向太太又都誇你,說聽他們老爺說的,你學問好,人聰明,將來必要發達,我又一高興。本該調白板的,調了一張三筒,截了下家的和,跟著滿貫連莊,多怪?

  「官場中的事都是由小的做起,沒見江蘇巡撫程雪樓不得意時才給人家教四兩銀的館嗎?那時節也在京,時常往來,還接濟過他。陳了明和尚拿《一掌經》算他出六年戴紅頂子,誰都不肯信,誰想不久到黑龍江去做州縣,跟著俄國犯境,兵臨城下,要開大炮轟城,他拼了性命不要盡忠報國,自己去和俄國帶兵大將交涉,爬在炮眼上不肯下來,這才將俄國感動,沒有開炮。後來事情上聞,交涉辦了之後,皇上西太后見他是夠忠臣,連次升官,由黑龍江將軍一直升到江蘇巡撫,要是不光復的話,拜相封侯都在意中,連帶我娘婆二家也跟著好了。

  而他分發黑龍江以及署州縣缺也全由教館這點淵源而起。你出來年紀比他教館時代小一倍都不止,雖然民國不興科舉,你求不到正途之名,焉知不因今日的小事引出將來奧援呢?你願意就,可見心還明白,何況介白還答應以後為你想法子另找好事呢。明天到曾家道個謝去。不,明天禮拜六,你要上衙門,介白又起得晚,見他須在下午三點,還是後天禮拜去罷。」

  跟著便喊:「吳媽,舅老爺由明天起天天要上衙門,路大遠,一過七點不起趕緊叫他。」

  元蓀心煩,知她本題越說越多,不願再往下聽,一邊隨口應諾,藉詞岔到那給程老伯算八字的了明和尚,道:「我也聽爹在日說過,他人在這裡麼?聞他認字不多,怎會算得這准?」

  瑞華道:「你哪知道了明和尚俗家姓陳,本是四川一個放牛娃,因他從小孤苦伶仃,往峨眉山出家當和尚。他師父是峨眉山解脫坡旁一座小廟的老方丈,名字我已忘記,是個有道高僧。他拜師時年紀甚輕,那老和尚年幾八九十歲,廟基清苦,有十來個徒弟,他常年只在廟中做些粗事。老和尚很有法力,到圓寂的前幾年,常時把徒弟分別叫到房裡,除一個二徒弟是傳他衣缽之外,有的傳授經典禪功,有的傳授道法,有的教以行醫,還有兩個教做手工的各有所長,無一相同,獨對了明一無傳授。了明人甚忠厚,一點也不怨恨,仍是照常念經做事。

  「這年見師兄弟們都學了本事,老和尚又有『師徒緣法再有四年便滿,的話,了明一想,自己身無一技之長,認字不多,許多經典都念不下,師父去後便投別廟去當和尚也無人要。正在背地犯愁,這一晚眾人都睡,老和尚忽把他喚至房內,手裡拿著一卷抄本書,說道:『你知我傳他們經典藝能的緣法麼?他們都是出家人,廟況又極清苦,我滅度後養不得許多人,二徒弟是傳我衣缽承接這廟的,大徒弟、三徒弟須去廣東另投師父,余人除八徒弟隨二徒弟在此,也都各有去處,但他們除了念經什麼不會。我師徒又是苦修,不去別廟掛單。你來這十來年,值我因師徒不久緣滿,為想暫聚數年,無地棲身,才在這裡興建這座小廟。以前只我一人,常在後山洞裡清修,他們都是散在四方,我在還可為他們設法,我去以後便更艱難,所以近一年兩年我一面傳他們佛門功課,一面各傳授一點謀生濟人之術。因你不是世外人,將來還有功名,同時所傳技能又極容易,所以傳得遲些。」

  「了明跪請道:『弟子文不文,武不武,連經典都念不下來,什麼事都不會,怎有做官之望?只求師父傳點醫道,能夠行道救人,就便謀生,就感激不盡了。』老和尚微笑道:『事有定數,哪能由你心想。你我師徒緣法只此,將來你不特有功名,並還娶妻生子,醫道非有絕頂聰明,多年經歷,才可手到病除,此事大不容易,稍一不慎便造不孽。徒弟中學醫的雖有三人,只一個是從入門起便在閒時用功,得了我的傳授在外行道,從未錯過。去年我只把幾本秘方給他備考,使他遇上疑難可早判斷,給人診治。便不傳授也理會得,只膽子小點,病人晚愈兩夭,多吃幾次藥便了。下餘兩個都只傳了七八個專治一樣重症的草頭秘方,遇上這類急症固可立地見功,此方以外卻治不得,又不許多受酬謝,救人之外勉強借它吃飯而已,你如學了它怎有官做?我傳你的這本書名為《一掌經》,因你認字不多,上面頗多俗語,你先拿去把它背熟了來,我再傳你訣竅用法,包你一生仗它得名得利,吃著不盡。你如能以人勝天,只享空名,不墮塵網,留待來生受用,自是再好沒有,料你極難辦到,就是還俗入世,反正享受也有的了。』

  「了明隨師十年,深知老和尚靈異,敬謹拜謝,捧回房去背人勤讀,半年工夫便自爛熟,輪流倒背。老和尚又把他喚去,告以這是一本算命的秘訣,你既熟讀,再把《正反六十四盤圖訣》教你,一點便透,隨即一一傳授。了明平日天資極鈍,也是福至心靈,又習了些日居然悟徹玄機,後來老和尚坐化,他便出來以此謀生,到處請遊。凡是經他算過的人無不應驗,後來名氣越傳越遠,被西太后知道,值他正來北京,便宣進宮去給西太后算了一命,奏對稱旨,賜了一領袈裟和好些東西。他又到四川,便對人宣稱是老佛爺的替身,日常結交官府,出入紳宦人家。

  「當時四川總督我忘了是誰,因他出身寒微,父親是個落魄寒士,讀書不得功名,窮到沒法,弄了一條小船在江上釣魚為生,終年浮家泛宅,連房瓦都沒一片。那停船之處是個山崖,崖上有一張鐵匠,終日在上升火打鐵。兩家因為鄰近,日常見面,頗為交好。當生總督時,崖上張鐵匠家也同時聽到兒啼,原來兩家女的都早有孕,互相一問,恰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下,又都是個男的,兩家父母俱覺奇怪,從小便令兩小孩結拜,拿拈閘來分大小,總督算是庚兄,當小孩時和鐵匠之子一處玩,兩下甚是投緣。直到十多歲上才行分手。總督大來便得了功名,由此一帆風順,官運亨通,一直做到四川總督。可是那小鐵匠從小只學打鐵,父母死後依舊開著那小鐵鋪,光景甚是窮苦。

  「這年總督封翁七十大壽,忽然想起前事,對總督說:『你現在是封疆大吏,功成名就了,可還記得你那庚弟麼?想當初他父母對我家也很好,你又和他一起長大,認過兄弟,現在你要提拔他,給個官做,不是極容易的事麼?』」

  總督素孝,聞言想起前事,立命差官到昔年停舟的崖上將那鐵匠尋來,並先給他好些安家銀子,初意鐵匠不認得字,先給他個武官做,日後再以軍功保奏。那知到後一談,鐵匠小時和總督同玩還不甚蠢,這時長大竟是蠢如鹿豕,除去會打鐵什麼也不會做,尤其是怕官如命,見人一句話說不出,差官去接他時便嚇得要死,連哄帶強逼才請出來。一路之上日朝差官磕頭,求饒他命。到了衙門,見了下人都害怕,終日惶惶,提心吊膽,這等情形便武官也沒法做。

  「總督為體親心,又念在同庚竹馬之交,一面著人向他解勸,告以莫怕,是對他好,一面給他補了個戈什哈,給他吃好的,穿好的,好容易才勸得他見著熟人不害怕了,生人見面仍是怯場。滿心還想他日久可以練出來,哪知生來沒福受用,穿上好衣服,終日毛焦火辣,坐立不安,和針紮一樣。吃了好的酒食,一病便多少天。別人都是受那貧苦磨折,他卻受了富貴磨折,不到三月便磨成不是人形。總督一看人已不行,可是心還以為他既和自己同庚,決不能沒有一點福命,也許生長貧鄉僻壤,終年惡衣惡食,忽說換了鮮衣美食,腸胃不服,好些不慣,此次生病也是適逢其會,因他求歸甚切,便給了他一百銀子做盤川回家,養好病再來巴結差事。

  「鐵匠的家就在鄰省,因他法官,再四力辭不要人送,並且一聽見他回家,當日精神振起,病便好了多半,無須護送,只得聽之。那條道路本來平靖,不知怎的,他還沒走到家便遇強盜搶個乾淨,還挨了一頓苦打,沒奈何折回去見總督。總督又好氣又好笑,見病已好,便留他住下,一面嚴飭該管該縣緝盜,一面命人將他妻子接來,這一下卻是更糟,從回來當晚便又病倒,比前還要厲害,同時乃妻乃子怯官更甚,竟和避盜一樣逃人山中潛伏不出,簡直找不著影子。

  總督無法,便稟封翁,拿出錢來命人給他在家鄉廣置田宅,以為這樣使他安居樂業,不再做那打鐵生涯,享點庸福總可以了;哪知他賦命窮薄,仍是承受不起,帶病還家,一病三年,家又連遭天火,直到家產賣光,仍開小鐵鋪終日與炭火爐錘相交,才身強體壯,回復過來。尤其是總督每有賜與,他必出情形,非到精光不能平安。同年月日時生的人會是兩樣福命,為此總督素不信星命之學。事已隔了多年,一聽了明如此招搖,勃然大怒,立時命人將他拘去,要按妖言惑眾,就地正法。當時一般紳宦俱往請托求情,說了明實有靈驗,並非招搖惑眾。總督笑說:『這個容易試驗,他既是占算如神,我就拿這個來考他,到時如能算准自無話說,否則便是妖言,那就莫怪我不講情面。』眾紳宦自然無話可說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