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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再看所抄寫的也不是什文件,乃是總辦以下各股長、科長、重要職員的姓名、住址,寥寥十餘人,因寫錯而廢去的十行紅格已有了六七張。元蓀看時,剛剛寫完,仍有一個補丁在上面,想是紅格已完,只可將就。那人偶一吐痰,瞥見元蓀在側,趕忙拿本簿子將所抄住址單蓋上。元蓀在州縣衙門長大,公事並不外行,見他如此張致不禁好笑,知道這班人無可共語,異日共事那是無法,此時能不答理為妙。

  元蓀待了一會,實熏得難受,正想走至外面小院稍透空氣,忽一粉面星眸、衣裳整潔的美少年走了進來,遞給桌前那人一疊紅格紙,說道:「楊先生,總辦叫大家寫點小楷看看,好定薪水,你那住址單還沒抄好?」

  話才幾句,姓楊的已答了無數「是」字,末了又說:「早抄好了,林先生請看。我頭一個到差,定薪水時請代向總辦美言幾句。」

  姓林少年鼻孔哼了一聲,往外走去。姓楊的一數紅格槁紙共是十五張,全屋連他共是九人,分給每人一張,將下剩的全都藏起。室當中還有兩張半桌,兩副文具,人多卻不敷用。元蓀見他開抽屜時內有十幾枝「烏龍水」,還雜著兩支「元字筆」。姓楊的也不問別人如何寫法,藏好餘紙便爬在桌上,將筆抽出,打算搶在頭裡先寫,卻想不起寫什麼好,拿著筆直皺眉頭。另外兩個年紀較長的看去似有經歷,姓林的一走,先過去把兩份文具占住,取紙時也只一人過來,下餘六人都無筆墨座位。

  內中一個煙捲從未離嘴,穿著一件瘦得像綁在身上的華絲葛夾衫,滿面雪花膏,面帶青灰色,像是三期肺病的少年,走過去一拍姓楊的肩膀,問道:「楊先生,剛才那位也不說明白話就忙著走啦,咱們倒是寫什麼?連個准詞都沒有,筆墨跟坐的地間也都沒有,你抽一支,你說這不是要孩子好看嗎?可叫人怎麼寫呀?」

  隨說早遞了一支捲煙過去,合著看出對方神色和善,拿煙捲當了賄賂堵嘴,鬧得話也成了亂七八糟。果然姓楊的正對紅格紙想心思,寫什麼詞好,吃肺病的少年悄不聲突在背後一拍,嚇了一跳,差點筆沒落在紙上,又廢一張,心中老大不快。剛把臉一沉,待要發話,瞥見少年遞的是支粉包煙,立時轉了笑臉,連說:「你請你請,我剛抽過。」

  可是煙已到手,先就少年手上煙頭點燃,狠狠吸了一口,才笑道:「林先生真忙,我也短問一聲,想不起寫什麼好。我想還是等他再來,問明白了再寫的好。用不用就這一下了,不是鬧著玩的。沒筆不要緊,待會我寫完再讓你寫。咱們自己哥們,以後同事,還要多親多近,沒關係。我打開辦就到差,有事你只問我,包你沒錯。」

  說時,中桌兩人已各寫了幾行小楷,從容立起,喚道:「哪位請寫?」

  旁觀的還有三人,便爭著坐下了兩個,內中一個胡子口裡讓人,卻朝元蓀點首。元蓀懶得和這些人爭,只點頭笑笑,沒有過去。可是這兩人寫完一說,餘人都著了急,全擁過去觀看,姓楊的聞言心裡也發了毛,趕過去一看,那兩人小楷都比他好,寫的卻是一段格言,先頗嫉妒蔔又拿不准寫這類字對不對,有心等姓林的來問過再寫,又恐落在人後,心正為難,見後坐兩人想是受了前人指點在抄「四書」,心中著急,口裡卻說便宜話,惑亂人心,冷笑道:「總辦是考咱們了事,必是林先生事忙忘了細說,如今題目不知道,就發一張紙,楞往上隨便抄書,這叫什麼公事?待會拿上去要砸了啦?我看有福不用忙,寫得多快也得按著號房那本簿子有個先來後到。再說林先生是咱們頭兒,跟我有交情,等我問明白了再寫,先沉住氣,省得出錯,待會重寫,我可沒處找紙去。」

  這時眾人多向兩老頭請教,知道只考小楷好壞,不論文章,只不抄《金瓶梅》《肉蒲團》,什字全成,否則傳話人早有交代,決無此隨便。看出姓楊的只會裝腔,拿不起主意,是個二五眼,聞言誰也不肯答腔。姓楊的見先寫完的拿著各人所寫三五行小楷不住細心觀賞,低頭想心思。未寫的在旁等接前人位子,面帶惶急,並無一人理睬,無法勸阻,幹生氣,猛想起自己紅格子甚多,寫得不對不過多糟一張紙,萬一大家寫得對,如等姓林的來問明再寫豈不誤事?心裡一著急,不顧再說冷話,便往當窗小桌趕去。

  不料那位肺病少年又頗機智,先也跟著重向眾人寫字的桌前,聽那兩年老的一說,覺著有理,一看姓楊的正面帶冷笑向人發話,不在座上,覺著機會難得,眾人已有一半將字樣子寫好,文具只得兩份,還有人在立等候補,除等人寫完再寫決搶不上去,萬一因交卷太遲,少了錢數,豈不是糟?念頭一轉,也不和姓楊的說一聲,悄沒聲蜇將過去抄起筆來,字本極糟,又記著適聽人言無論詩文經書皆可抄寫,只記不全的別寫,免得上司看了說是粗心瀉氣不堪大用,無奈肚子裡墨水有限,平日見書本就頭疼,戲詞倒記得不少,什麼詩文格言連點影子都沒有,如何寫法,有心求別位給說幾句詞,偏生進門時看不起這夥窮酸,尤其那兩個比較高明一點的老頭适才還拿話挖苦過,得罪最苦,無法和人求教,下余的多向老頭請教,看來也和自己差不多,求他們徒自丟人,叫老頭瞧不起,並且還怕姓楊的不借地方更糟。拿著筆,對著紙,一著急,猛想起人說抄詩,戲詞裡好些定場詩不也是詩麼?有理呀有理,詩是有了,寫那一出詞好呢?這些戲當中只諸葛亮是位大古人,又是劉皇叔的軍師相爺,他作的詩定錯不了,越想越對,本心是想寫《失街亭》諸葛亮坐帳時所念「提起當年在臥龍,萬里乾坤掌握中」

  四句定場詩,哪知作賊心虛,對姓楊的雖有贈煙之惠,幹謀而為,終恐人走來干涉,這一心慌,才寫四個字便出了錯,不知怎的會串了詞,把諸葛亮《失街亭》定場詩串到《武家坡》薛平貴窯門倒板「提起當年淚不幹」

  上去,等把「不」字寫了一橫才想起不對來。這還沒法將就,諸葛先生當年在臥龍岡時候,不是正種著地,不愁米買不著的過日子人嗎?想當年劉皇叔馬跳檀溪,三請諸葛亮,那是多麼榮耀?他老人家還懶得動彈,直蘑菇,在草堂之上連唱帶念,足這麼一要彩,他哭什麼呢?這位呂總辦多大爵位決不能連《空城計》都沒聽過,這一胡改亂串拿上去准砸,乾脆咱們另起鑼鼓,打頭再來。

  嘴裡自言自語念叨,看見姓楊的那張紙在桌上,不問三七甘一提筆便往上寫。這次用了點心,頭句詞居然寫完沒有出錯,念了一遍,心中高興,嘴和在票房用功一樣,邊寫邊哼哼。念到第二句,「萬里乾坤」的「坤」字頓了一頓,正想念到中字該用鼻音,姓楊的恰巧趕回,見他爬在桌上正寫,自己的紙也給用廢,心中老大不快,過去一拍他的肩膀道:「嚇嚇,你這是幹嗎?倒言語一聲呀,我這兒管著好些個要緊公事,要給弄丟一件出了亂子,這責任倒是你擔是我擔呀:我這張紙你也給用啦,我拿什麼寫呀?快請開這兒吧,你不會上那桌上去寫?這是怎麼會說的?真是豈有此理!」

  肺病少年臉也真老,一任對方沉著臉數說,只賴在座上不走,一邊任往下寫,嘻皮笑臉答道:「大哥,你甭著急,你不是說要等林先生來問明白啦再寫嗎?我想左就座位閑著,咱們哥倆又有個不錯,借你座位紙筆使一使,沒什麼,我就差寫一句詞就完事,乾脆你好人做到底得啦。你說那公事,我早不睃見啦?不就你剛打庶務那兒領來那幾本簿子嗎?裡頭連個黑道道都沒有,什麼公事,別蒙我啦,捅出漏子來算我的。天也不早啦,你容我寫完嘍,晚上前門吃都一處,我請客,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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