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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少章為人偏淺,先恐元蓀累他已是不快,昨晚又聽了阿細的枕頭狀,說元蘇不但不行禮呼嫂,連問話都不愛答理,益發有氣,只說相依而來,可以隨便訓斥,想當著人給阿細圓場,迫令行禮,尊之為嫂,向阿細還拍了胸脯,自認十拿九穩決無問題,元蓀仍是滿沒聽提反把愛寵氣得淚汪汪回房,飯也沒吃,氣上加氣之下,想借別題發難,萬沒想到元蓀小小年紀竟會別有門路,連乃姊都似打在計算之外,並沒打算依傍,既未安心來投,自己除在名分上是長兄外別無可恃之處,細看元蓀神情又絕非虛假,不由心憤生嫉,冷笑道:「但願你能自立門戶不依賴人,那是再好沒有,我當哥哥的為好倒多餘了,怪不你眼高看不起人呢。」

  元蓀實忍不住,答道:「我家自明末迄今三百多年詩禮之家,對於尊卑貴賤之分素嚴,昨晚初到,承伯父慈愛,訓慰殷切,想起爹爹在日與伯父弟兄友愛之情如在目前,心如刀割。今早歸晚,實是有事,因大哥起晚,不得稟告而出,自知不合,但也情出不已。除了伯父,只大哥一人居長,剛得見面,自間並無失禮之處,余者都是侄男女輩,兄弟初來,一切不知,自惟伯父之命是從,大哥所說眼高看不起人,從何說起?」

  少章答不出來,只得氣忿忿道:「難為你還知道我是你長兄,我也懶得和你說,只盼你話能應典,從此飛黃騰達不要我操心就好了。」

  元蓀知他為了一個下三濫女人懷恨已深,心想此來早料至親至戚全不可恃,反正得罪,何苦再多敷衍,惹他教訓,本意再回兩句,繼一想伯父慈愛至厚,以後還要常來問候,話越說越多,由他去吧。方一沉吟,忽聽門外人報「老大爺回來了」,跟著益甫走進。眾人連忙起立,紛紛恭禮稱謂。少章賠笑間道:「爹今日怎這早回來?」

  益甫把臉一沉道:「你對我說伯岳今天請客,哪有這事?他今天到北京,才動身不久。要不是你亂說,今早他家沒有客,帶元蓀去見他豈不正好?不曉得你怎麼活的,年紀越大越糊塗,撿到封皮就是信,專一打胡亂說。學生們有好幾個今天要跟孫太太出門,請了半天假,因想和元蓀談談就回來了。你和元蓀吃完飯到樓上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說罷,由四五兩孫女扶侍上樓去吃。元蓀方答「侄兒已吃過飯了」,想要隨上樓去,見少章在使眼色不令隨往,心中好笑,只得止住。

  因眾孫兒女俱和祖父親熱,紛喊爺爺問詢,爭著隨侍,元蓀語低,益甫不曾聽見,也就罷了。去後少章低囑道:「老三等我一齊走。」

  元蓀含笑點了點頭。少章把飯吃完,又去房內和阿細敷衍了幾句,出喚女僕將所留大米飯端了進去了,元蓀看了甚是鄙夷。這時眾孫男女已忙著吃完跑上樓去,少章又對元蓀道:「你在外吃飯爹必不喜歡,就說你在家裡吃好了。」

  元蓀方想尊長前怎能說誑,忽聽阿細在房內低喚老爺,同時益甫又命人來喚元蘇,少章只得囑咐元蘇說話留神先回房去。元蓀回房取了餅乾趕到樓上,益甫笑問:「今天吃飽沒有?這是新換的廚子,比起從先老廚子就差多了。」

  元蓀恭答:「侄兒昨晚同車來的有一朋友今日晚車起身,早晨往送,堅約留飯,沒在家吃。」

  益甫看了旁立諸孫兒女一眼,又笑問元蓀哪來的餅乾,元蘇答說:「這也是那朋友分贈的,侄兒知是上等餅乾,帶回來孝敬伯爹。」

  說罷取了一片遞上。益甫接過,嘗了半塊,笑道:「果然是好,我在孫家剛吃完飯走來,過時再吃吧。你那朋友做什事情?」

  元蘇答說:「是議員。」

  益甫最惡議員,便沒往下追問。

  一會少章上來,益甫隨問元蘇舊日窗課有否帶來,元蓀答說:「只帶了幾篇詩文,原是想呈伯父教誨的,侄兒就去取來。」

  益甫聞言越發高興,對少章道:「你看你兄弟的言談氣度,天性又厚,這才是我家的好子弟呢。」

  少章笑答:「真是。」

  元蓀隨下樓將詩文槁取出,正上樓梯,聞得益甫正在數說少章,似有怒意。元蓀知道伯父家教素嚴,子孫只管年長,有了過錯依然不少寬假,恐進去撞上少章不好意思,想停一會等益甫教訓完了再上。正想回下,忽聽益甫怒道:「這是什話?就是元蓀真個年輕不懂事,自家弟兄千里來投,現他母子光景困難,正等米下鍋的時候,應當使他先把事找到,然後隨時指教,才是你做哥哥的道理。如照你所說,等他蹭磴幾年,磨練一番,把釘子碰夠,再帶他出去走動,代為營謀,他母子旱餓幹了。何況我看元蓀氣字談吐絕非不知人情事故,怎見得一出來便有事是害了他?至於說伯岳不喜年輕子弟出來謀事更是胡說。剛才我談起元蓀,他說元蓀九歲時已下筆動輒數千言,昔年寄來的文章同鄉京官看了多說他是神童,很誇獎了幾句,又問公叔身後如何,甚是關切。如非立等上車,我早命人回來接了。」

  元蓀聞言,越知少章心存有私,正自感慨,恰值下人上樓,時候已久,不便再停,只得跑了上去。益甫見元蓀走進,也不再往下說,接過詩文看了又看,不住誇好。元蓀次想說明早辭別入京,因見益甫期愛真摯,昨日又曾說過陪伯父住上幾天再走的話,躊躇至再,不敢出口,談了一陣,少章飯後煙未抽夠,藉口出恭下樓去訖。益甫照例每日孫家回來要睡一二小時,傍晚再起,除蓉仙隨侍外餘人俱都下樓。元蓀回到房內,想給母親寫信,說此行兆頭甚好,還在無意中交了一個得力朋友,前途頗有光明之處,請母親乳母放心。信還沒寫完,蓉仙忽然走進,說道:「爹爹喊三叔到對屋去,适才怎不照爹爹的話說,叫爹爹挨駡?」

  元蓀問故,蓉仙人極忠厚,照實一說。

  原來阿細忿恨元蓀,聽少章教元蓀說誑,上樓時把少章喚進房去抽煙,強令少章揭穿,說元蓀一早便出遊蕩,添好了菜不回家吃,還要哄騙老人。少章耳軟,乘元蓀下樓取詩文時如言告發。哪知元蓀先並未照他話說,益甫心細明察,已看出少章居心不善,故意問少章為何要令蓉仙假說伯岳請客,不令元蓀往見,少章便說:「元蓀年輕不懂事,又無資格本事,出門就有事反倒害他,應使多受磨練,碰上三五年釘子再給想法,找一錄事書記一點一點往上起,才免年少無知,惹出亂子。」

  益甫已認元蓀為吾家千里駒,這話如何愛聽,又看出少章居心不善,不由有氣,怒說元蘇有人請他是真,並未欺騙,並還帶了餅乾回來孝敬,你才和他見面怎就知他不懂事?少章口雖認過,心卻不肯反躬自省,反怪元蓀沒照他所教說假話,心中有氣,回到房裡和阿細一說,再聽上幾句讒言,越發加了厭惡。蓉仙恰服侍祖父睡熟走下樓來,少章聞得元蓀回房,想喚去埋怨幾句。蓉仙庸懦,一問便照實說,並囑元蓀:「三叔既住在此,細姨娘必須敷衍,否則她怕爺爺卻令爹爹出面,幾千里跑出來何苦慪氣?」

  元蘇笑答:「對你爹說我正寫信,一會就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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