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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車夫停住笑道:「路倒不老遠的;我車全髒啦,要送你去,得包我一天挑費,你花一塊我就拉,要不我還是送你回去,反正我車也髒啦,沒法再做買賣,總得有個打撈,你還別駁回,我要聞見味,給一塊我還不拉啦。」

  此時車價極廉,由當地拉侯家後只三四大枚,黃七一聽他開口就是一塊,還聖旨賽的,沒有商量餘地,真氣得眼暈,有心再雇別的,又見車夫身材高大,氣勢洶洶,不是善良之輩,必要咬定車已被汙,要賠車墊,看去發怵,更恐為此爭執,被人追來,正在躊躇,想給他打個扣頭,恰巧黃牌電車由身後駛到,相隔約有半箭多地,車上發現小絡,車停時正要扭交巡捕,小絡冷不防撒腿就跑,車客又多齊喊:「快追,交局子去,別叫兔蛋跑了!」

  馬路上閒人見有熱鬧,聞風往上一擁,巡捕再邁開大胖腿邊追邊罵邊吹哨,立時一陣大亂。黃七渾身酸痛欲折,正岔著氣回不過脖來,驚弓之鳥,聞聲只當周家已打電話,將警察局人請到,不由亡魂皆冒,急得沒口答應:「我花一塊,二大爺,我花這一塊還不行嗎?」

  車夫已回首看出是電車上發事,知他誤會,故意回頭一望,說聲:「壞啦,別說我也弄走。」

  邊說邊邁開大步如飛跑去,見胡同就拐彎。黃七問他:「怎不走正路。」

  車夫道:「你沒瞧見追下來嗎,不趁他們不留神趕急穿小胡同,追上怎辦,我可不知道你是嗎事,錯非是我,你早上局子裡去啦,照說你花兩塊都不多。」

  黃七一聽又要冒價,不敢再說,好容易盼到家中,嘔吐過一大陣隱起,嚇得好幾天沒敢出頭。後來著人打聽,新旅社並無人去查詢,反是阿細去過兩趟,挨打醜事全給抖出,一時傳為笑談,心恨阿細切骨,又打聽出周家實與當局有認識,不敢出門生事,心想這娘們常跑煙館,遲早可以下手,給她一個大苦子,等把人尋到,連往新旅社候了數日,並未遇上,再令人往周家近鄰打聽,才知人已趕往山西,空自咒駡憤恨,無計可施。又恨馬二臨陣脫逃,只顧自己,不夠朋友,無如天津耍光棍的專講究剛強有氣骨,一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,不哼不哈,最諱忌不地道,找不回後場,何況又吃娘們扣了溺盆,由褲襠底下鑽過,這臭名聲不幾天便傳遍了下邊,人人提起傳為笑談,是耍人的聽了都犯噁心,唾吐上兩口沫,如何還吃得開,不特把素常的虛架子假威勢一齊掃地,反鬧得連以前吃他唬住的兩個相好也變成了路人,真個得不償失。總算手底還有幾個造孽錢,只得藏頭縮尾,躲在家裡一忍,靜等事情冷淡,二次改名出頭,遭受那未來惡報。

  馬二本是一個混星子,夠不上人物字號,出事之後,本租界無法再混,仗著身材高大,乘別的租界考巡捕,補了一個名額,由此作威作福,尤混帳是魚肉商民、強取強買、當叉杆、吃靠家之外,專和中國大官為難,以顯威風。只所坐汽車經過他的崗位,便沒錯找錯,連罵帶打,百般挑剔,車主如若忍氣,只是開汽車和跟車當差倒黴,稍一挺身和他理論,定吃他噴上一臉臭唾沫,連人帶車一齊帶往工部局去,乖乖照章受罰,甚而還挨上兩個嘴巴。

  狗仗人勢,越來越兇橫驕妄,不料沒有多時,便碰在釘子上。彼時正是楊以德的警察廳長,這日因往租界赴宴,經過他的崗位,馬二正吃了些便宜酒飯前去值崗,認出那汽車是警察廳長牌號,知道西洋人專喜侮辱華人,每次和中國大官作對,洋人不但不究,反有獎語,說自己能守警章,不徇情面,難得今天遇上老楊,他是當地警察廳長,我要把他握下來,這個臉就露大發啦,好在我又沒往上邊闖出禍來,自有洋人承當,豁出永不往中國地去,怕他何來?想到這裡,酒膽一壯,忙喊「站住」。

  其實楊以德車己過去,開車的如果一直前開,不去答理,他迫不上,再前數丈便是別的租界,也就罷了,偏生楊以德覺著自己的車並沒犯規,望見車後巡捕追來,急喊「站住」,意欲和他講理,吩咐停車。馬二不問青紅皂白,上去連罵帶打,硬說車夫不服指揮,最可氣是開了車門朝楊以德道:「你不就是楊以德警察廳長嗎?到咱租界裡就得歸咱管。今兒二爺管教的就是你,你還別不服氣,乖乖下來,跟我局子裡去。」

  隨行副官剛一分說,迎頭就是一口臭水。馬路上人一聽楊廳長挨握,全跑過去看熱鬧,馬二更覺得意忘形,一邊臭卷,一邊吹哨,非將車主帶走不可,還要伸手打人。楊以德此時如若有槍真恨不能將他打死,知他有心為難,一鬧便吃眼前虧,正在忍受,鬧得不可開交,西捕聞聲馳來,總算聽說是警察廳長,還講情面,可是表面上仍將車牌抄下,帶走一名副官。

  楊以德氣得要瘋,回到廳裡立志向租界當局辦交涉,曆敘自己的車並不違章,巡捕故意侮辱,非要這人不可。租界當局早將隨從放回,始還袒護馬二,架不住楊以德下有決心,寧肯廳長不幹,闖出大禍,也非報仇不可。西洋人本是紙老虎,對中國人有什好感,見楊態度強硬,竟說到如不交人,以後洋人到華界決不保護,並要自率警隊人界捕人,心想不犯為一巡捕傷地方官的感情,只得屈服,僅在引渡之時再四和楊交涉,並請簽字,不得將人槍斃。楊以德滿口答應決不槍斃殺他。

  等引渡到廳以後,立將馬二提到堂上,親自審訊。馬二平日狐假虎威,頭兩天聽說洋人不肯交人,吹氣冒泡,一百個不含糊。及聽對方追得大緊,洋人不令值崗,推說保護,命在工部局內居住,不今回家,並還命人看守,防他私逃,漸漸上司同夥也板起面孔,連話都不許問,便自心頭打鼓,氣焰全消,再四和西捕求告,自己為的是公事,千萬不可將人交出。

  無如那專一淩殘華人的西捕雖和他表同情,卻作不得領事和總辦的主,終於將他獻出。心雖害怕,還想洋人勢力大,引渡時還親對己說,與警廳已然簽字定約,決不要命,至多到中國地押上幾天,挨上一頓鞭子完事。向來大人不見小人怪,見了老楊嘴再放軟一些,也許連鞭子都挨不上。到警廳時,西捕同了翻譯押送,接案的正是日前打過的那個副官,心想要糟,哪知對方直等西捕辦完手續定去,都是客氣異常,好似毫不介意神氣,以為适才西捕去見老楊,托好人情,到底還是跟洋人做事有勁,老楊不過遮遮面子,難奈己何,莫如放骨力點,仍用洋人唬他。

  馬二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帶案,隨了來警走進堂口一看,兩旁侍立著許多身材高大的警士,壁間地上滿是各色各樣的刑具,旁邊放著一口水缸,裡面有黑黝黝的東西,心想大堂之上怎還養活著一缸鱔魚,多不是樣?這些刑具必是堂上照例的擺設,決不會是打自己用的,否則怎不見執堂警士取持手內,正在胡思亂想,自打如意算盤,忽聽堂上下齊聲呼喝,馬二本站堂口等候傳呼,心還想鼓著勇氣,放骨力點,一聽眾聲喝喊堂威,身不由己便矮了半截,跪將下去。旁立法警罵道:「你這松骨頭,發昏當不了死。到這份上哆嗦嗎用!」

  馬二立起定神一看,原來堂上屏門開放,日前在汽車裡受氣的楊以德正緩步而出,想起那日在租界上見他也和尋常商民一樣,坐在汽車角上,任己辱駡呼叱,一言不發,並無什起眼之處。這時見了他,人還是那人,穿的也是常服,不知哪裡來的那大威風,喊完堂威入坐之後,堂上下數十人立時鴉雀無聲,自己活似老鼠見貓一般,只偷覷一眼,便由不得骨軟筋酥,起心裡發麻。正忍不住身寒膽戰,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,猛聽堂上喊「帶馬得標」,堂上下齊聲應和,越顯威勢,馬二益發心裡打鼓,方要邁步,看守他的法警早一旁大聲應諾,將手中法繩用力一帶,喝道:「孫子,你長耳朵沒有?」

  這時馬二手臂法繩綁緊,宛如鬥敗了的公雞,那麼高大個子吃人牽了就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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