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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少章五女淑薇年小聰明,素來心直計快,因恨阿細昔日初進家門,便端晚娘架子,仗有祖父在堂,雖沒有被她壓下去,受虐待,可是有時向老父要點衣履花粉零用,無一次不被破壞,知是未來家庭禍水,早想告她一狀,一恐祖父生氣,二恐累著父親受責,思量了一會沒有出口,乃見祖父連三追問,兄姊嫂于已窮於詞,無法支吾,又聽黃氏說起阿細死守煙館不走,料知乃父定又吃她伴住,不肯回家,害爺爺生氣,越想越恨,一面急催三兄雄圖快去尋回,一面跑上樓去向益甫告發,說那請客的是爹爹同來朋友,爹爹托他有事,還請得有阿細,不會到堂子裡去的,孫女已告訴三哥找去了。

  益甫為人方正,本就痛惡阿細,聞言猛想起人說少章曆署好缺,家未寄錢,怎會虧空?土娼有什好人,分明阿細隨在任上胡花亂用,累得少章如此,益發怒上加怒。一見少章推門跪倒,氣得亂抖,隨手拿起身側手杖,大喝「不孝東西」,剛打下去,瞥見少章痛哭流涕愧悔之狀,不由心腸一軟,手一松,手杖便掉在地上,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哭將起來。少章更會做作,號哭起來:「兒子罪該萬死,悔已無及,便爹不打兒子,兒子也要自請重責的。」

  隨著隨拾起地下手杖向臂上亂打,又爬起身要往牆上撞去,吃眾兒女攔住。益甫喝道:「不孝東西,做出這樣丟人的事!回家不說商量,如何了局?亂哭亂鬧就有用麼?還不滾過來聽我說話。」

  少章知道老父意已少解,又見那老淚縱橫、雙手抖顫之狀,想起自己十數歲起便做闊少,以家世和老輩親戚故舊的援引關照,哪一樣也該早發,只為嫖賭荒唐,無人信任,全憑一點老親老友的交情,行年五十,僅僅做了兩任縣知事,平日狂嫖濫賭,錢未往家拿過一個,反累得七旬老親跟著受累受急,不禁天良發動,竟由做作變成真個傷心,由號啕大哭變為嗚咽、悲泣,一邊揩淚收風,走到益甫身側侍立,兀自飲泣不止。益甫道:「你事情已是做了,單是悔恨痛哭有什麼用?事情我還不知道,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虧空?實在多少?還不快說。」

  當有眾子女接過下人打來的手中把遞與兩老祖父擦了。

  少章哪敢明言實情,只得把煙館裡想好的一套話嗚咽著說了出來。大意是說:閻老西在山西厲行新政,民怨沸騰,自己不合為民請命,屢與當道爭執,致觸怒權要。自知不安於位,又以缺況清苦,每月極力撙節,只能敷衍,不比金道堅在任,將來還有調劑。本想掛冠引退,回家侍父,只為上半年縣境蝗災,繼以大旱,為本爹爹愛民之訓,惟恐報災公文往返須時,災民難以全活,不合一面報災,一面從權,私挪了兩萬元公款充賑,欲等賑款領到再行彌補,這事辦得極嚴密,手法也極巧,老西要買民心,已然電令,准在地方稅款項下先行動用,本無問題,不料被仇人趙子龍知道,設計中傷。始而示意財廳百計挑剔,後竟借詞推翻原案,勒令賠償。日前聞有撤任押繳之信,才逃出來,打算到京找伯岳設法,沒有遇上,次早山西偵探便往長髮棧捉人,總算祖宗保佑,沒被捉去等語。

  益甫聞言,只是留神靜聽,聽完想了想,冷笑道:「閻百川大行新政,原也有些切中時弊,只不過不應操切罷了。你隨我在任上多年,便聽也該聽會。以我熱腸尚且不行,我去以後,換來一個專為奉行公令,升官發財,視民無關痛癢的人豈不更糟?既已知道,無論如何委屈為難,除非病死或是遭了大的公過,當時去任,俱應把它做完,才對得起以前所享的民脂民膏。如只一聽於民有害,辦他不動,便以求去鳴高,只顧一時好名,卻不想你已洞見癥結,多留一天還可為老百姓多盡一點力,少減一點冤孽,否則後任見你已為此去職,事情更在必辦,甚或討好上峰,變本加厲,老百姓除卻疾痛呼天,終敵不過官家勢力狡猾誘迫,只要當官會使權詐,循序而進,不操之大急,多大苦痛也不致於激變。

  「令發自上,當然主持,無從起訴,我之不辦,只為良心上問不過去,並非一定是辦不到他能辦到,便顯我是庸懦,結局只為一念天人之分,他因承顏希旨,殘民奉上,副了幹員能吏之名,我則成了不諳政體的廢物,兩兩相形,不特民救不成,反阻自己升遷之路,遺害而去,正是造孽無窮。後來的人如再以殘民得邀寵眷,自必引為得計,他官運越亨通,人民越受害,又給國家人民多造出一個貪官污吏,這間接之孽豈不又是我造的,以孔於之大聖,于上大夫下大夫一級之差,尚有循循侃侃之不同,沒聽說遇事便去硬頂的。老老實實做官先是為了自己祿養生活,其次才說為民。因為我的祿養生活是由人民身上血汗來的,所以必須為他效忠竭力,一遇上事,不給他出頭作主,丟下就走,既失職虧心,還壞了自家的事,豈非蠢極!

  「我前在天臺任上,業已調回烏程舊任,新任已到,眼看漕糧斯上,早接任一天便可得好些利益,只為蔡阿四一案我已佈置就緒,本是極難辦的事,我還須親身上陣冒險。盜犯兇橫,人民畏如豺虎,本縣無人告發,上司也無行文,原可不問,至多暗囑後任小心了事。我因他是冒充富戶的積年大猾,徒党眾多,後任文人庸懦,我如下去,遲早養成大患,為此強迫後任甘以上月官俸陋規讓他,使其暫緩十日接印,一面照原定計策行事。後任疑我鬧鬼,有什虧空須要彌補,幾乎和我反臉,終於我把天臺二三十年大害除去才行交卸。

  我因新任十日前受了不小的氣,把功讓他,他還不敢承受,經我力說,才作為我助他成的功。屆時傾城人民香花禮送,熱鬧情景你是親見的。彼時如稍畏難,據盜犯口供,他已將勾通海寇意圖大舉了,日後鬧出大亂子來,百姓遭殃,後任不了,我這前任失果之罪一樣也是難免。身是親民之官,真不知道,或是俗習相沿,積重難返,一時難於更張,那還可恕,如遇上新生出來的民生疾苦,不為辦理完善,那便該死。

  「我並非好發議論,只為初聽你虧款潛逃,不知亂子多大,本想問明,和你商量,誰知你說那些話都叫人難以置信,多麼胡來的上司,公事只管挑剔,斷無出爾反爾之理,挪用公款辦理急賑一層更是荒唐。我自你到任以後,屢次叫你把轅門抄和居官日記寄來,回信總是支吾。去年我托人在山西訂了一份官報,日常留心你那一縣就沒有報災一案,我知你做錯了事不敢和我明言,再多追問徒自生氣,好在事情我已料出多半,你年已半百,兒孫繞膝的人了,我也不願使你難堪,你只清夜們心多想一想,明早一個人去見伯岳商量去吧。他為人義氣,适才聽我一說,極願幫忙,你不管多難的事,趁這熱火頭上務要盡情吐露,不可隱飾一句,人家才好想法。

  此時怕醜遮掩,日後生出枝節,再求人時就厭煩了。這是人情,要人幫忙只是一次痛快,明是八分難,你說成十分,他以九分之力辦完,心都舒服。明只五分,藏起半分不說,他以五分之力辦成,就顯吃力耗費。再過一點,便生厭惡。這先之見最關重要,你們交厚,什話都可以說,老朋友埋怨幾句也無妨,務要通盤托出,使他明瞭。含糊繁瑣最為誤事。」

  少章見老父說時頻頻歎息,知道假話明被識破,只為老年,父子情深,不肯逼問,故意扯些閒話,又令明早先和怕嶽商量,以免同去當著老父不便吐那難言之隱,委曲矜全,用心良苦,益發愧悔交深,諾諾連聲,不敢回答。益甫更不再想前事,只說些京津戚友的動靜,並誡少章不可在外亂跑,雖是租界,也應留神。少章一一應了。少章始終沒敢提起阿細同來之事,益甫故作不知,也沒有問,一會夜深,少章請父安歇,服侍睡下,同到樓下一看,臥室已然騰出,阿細躺在床上,獨對著一盞半明不滅的煙燈,滿臉淚痕,.正在發愁,少章看了,又是一分憐惜。回顧眾子女道:「我近來年老多病,煙是不能不抽,細姨娘每月服侍我熬夜,也抽幾口。你們年紀都不小了,應該知道輕重,不要告訴爺爺去。我明早還有事,叫雄兒一人先等一會,都睡去吧。」

  眾子女向少章道安走出。

  少章把煙館所遇告知雄圖,令囑下人無論何人來找,俱說沒有這人,雄圖領命辭出。少章又去安慰阿細,阿細道:「你看你家這些少爺小姐多厲害,走時向你請安,對我連句話都沒有,暗底下便嘮嘮叨叨數說起來。」

  少章累了一天,人已困極,剛敷衍完了老親,又要敷衍愛寵,更恐說之不已被子女們聽去惹出事來,只得再四婉勸,分述利害,好容易將阿細鼻涕眼淚勸好,橫在鋪上。睡不多時,忽聽雄圖在門外低喚:「爹爹請起,爺爺問了好幾次了。」

  少章驚醒一看,天已十點,大驚爬起,趕忙開門,一邊忙著洗嗽,一邊抽煙,偏是阿細昨日勞乏,抽煙太多,夜來虛火上升,只顧說小話,天亮八點才合眼,一睡便和死人一樣,再起不來。少章連喚不醒,只得自抽,槍又幹空,子女都是外行,胡亂抽了七八回,潦草過癮;益甫知他已醒,著人喚了兩次,不敢再延,上樓問罷早安,便催起身。少章推說解手即去,重回房內抽了兩大口,再三叮囑眾子女,務要看自己面子善視阿細,才行上車往孫伯岳家趕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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