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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金五道:「他公母倆跟我還真不含糊,說嗎應嗎,一點架子沒有,足面。」

  也是彼時物價便宜,各煙館中極少體面紳宦足跡,連個中等商人多以下煙館為恥,除卻下等社會,便是敗家破落戶口中子弟,不似今日什麼樣人都有。偶然來了一個像樣的便詫為僅有,眾口宣騰,驚奇不置。後來民智進化,惟以物質是尚,人乏羞惡之心,政商各界來者漸多,於是此中人便以煙館藏龍臥虎自豪,實則人有一分精神,始有一分事業,一旦染上嗜好,至少體力先費了一半,真龍真虎決不會跟煙館打連連。就算是個龍虎,也是個無雲失水、缺爪沒毛的僵龍病虎,早已失去興雲致雨、生風拔塵之力,有何用處,何況還不是呢。即以作者而論,如果長著半片龍鱗,一根虎毛,也不會知道得這麼詳細,來耍這枝窮筆桿騙飯吃了。

  且不提眾人議論紛紛各有打算,少章父子同了阿細剛走到樓梯,便見黃七同了一人在樓側甬道旁,口裡用極下等鄙惡聲音罵著:「馬二王八蛋造的,楞敢背後扒我,這一磨我要讓他吃上,我他媽天津衛不混了。我倒瞧他好賴算沾上點線頭,賞他吃一頓便宜飯,敢楞大歲頭上動土,完事,我要不砸折他大腿才怪,你瞧好的吧。老傢伙看去還開竅,那破娘們瞧著就不得人心,屬他媽電線杆賽的,又瘦又幹,髒的順袖口往下掉鬥泥,白綢小褂穿的跟地皮一個色,還混充他媽乾淨,真會聽馬二的窮嚼,把頂好的鴨翅子當折羅,足他媽的窮嘔,你說說,下館吃飛菜,沒有十足面子行嗎?」

  那人是同屋一個窮煙座,想是阿細吐後,假說回家,趕往茅房和黃七報信獻殷勤的,自然隨口足一恭維,黃七越發有勁道:「兄弟,你瞧好的吧,不出三天,馬二這小子就得現世。我這時候要回屋,那屬吊死鬼的臭娘們嗎事不懂,當不住許來兩句不是人話。她也不想想,萍水相逢,又長他媽那個德行,我認識你是老幾,憑嗎請你下館,鴨子魚翅足招呼?別管是折羅,是柑水,你花錢啦嗎?七爺向例不受閒話,當時不便跟娘們計較,就許馬二這小子招呼上這塊肉,還怎麼吃?明兒我一早先上老小子公館裡去,我先瞜瞜是嗎排場,再往前進步。

  對於今兒這一檔子裝不知道,我先給他破開,給調到別處裡去,咱們是慢工出細活,不跟馬二邪不要臉,仗著他身大力不虧,有個臭人形架子,能耍兩槍淨走髒的,不論娘們長相,是人是鬼,總往屎盆子上招呼,滿打吃上,也不地道。你不是金五不肯再賒沒過足癮嗎?七爺我素來厚道,跟我上別屋裡去,先來五毛,馬前點抽完,到那屋探個頭,看那公母倆走啦沒有,我回屋去穿衣服,回頭咱們是三泉湧,一人二十,各餡餃子夜宵。往後你瞧好的,七爺厚道人,決不能巧使喚你。咱們順那邊上樓,你瞜著點,今兒別讓那公母倆碰上。」

  少章一則回家心急,不願和黃七再多周旋,又恐阿細不知輕重,為了适才一吐當人發話,彼此難堪。一見黃七似往樓右走的神氣,便把腳步止住,想等人過後再下去。及聽語氣有異,側耳留神一聽,分明是想扒自己當胖肉吃,痛恨黃七扒他壞事,不禁大驚,恐下去遇上,只得往側一閃,退上了兩步。阿細偏不知趣,還說:「那不是請我們吃剩菜害人的黃七爺?」

  少章忙拉了她一下,搖手不令再說,總算上下人多,黃七又說在起勁頭上,沒有聽去,只是說個不住。少章越聽越驚心,又惦記回去,出路不熟,上下兩難,正想詢問雄圖還有別的出路沒有,麻杆打狼,兩頭害怕,黃七也是怕與少章相遇,改向別路走開。

  少章匆匆下樓,到了街上,想起今晚事由阿細進煙館而起,自身官事未了,又沾上兩個混混,最糟是阿細什話都說,住處已被人知道,便自己明日不去煙館,人家也會尋上門來糾纏,傷財事小,萬一機密洩露如何是好?越想越煩,忍不住對阿細道:「下回這煙館不要再去了吧。」

  阿細正為回家不快,一聽便有了氣,把臉一板,怒答道:「怎麼去不得,這裡煙館多講究,又不比南邊的燕子窩都是流氓下作。你沒聽他們說,掌櫃有面子,煙座都是上等人,不三不四的進不去麼?我這回怕搜,那根象牙槍沒有帶來,只他們的槍過癮。又聽大少奶說,阿爹每日要到孫家教書,有這好一個抽煙的地方你又不叫去了,我還沒有問你,你把我錢拿去運動差使成功沒有?怎麼到天津這久家都沒有回,莫又拿我錢住堂子吧?」

  少章早打點好話頭,暗把雄圖扯了一下道:「我運動差使,原為同你在外邊住,怎麼能回家讓爹爹知道啦?我見孫伯岳都在晚上爹爹回家以後,他要不知我在天津,怎會打發人等我?」

  雄圖知乃父鬧鬼,在旁幫腔道:「剛才孫家來人還說,前天和爹說我的事有成的望,爹爹今晚如去不成,明天務必過去吃中飯,還請得有爺爺。」

  少章更得意道:「你聽是早來了不是?也許就要成功。該死的閻老西偏在這時和我作對。今天甄慕甫由北京來給我送信,說起山西偵探到長髮棧捉人,我擔心極了,知你必來,才回家打聽,說你在新旅社,等尋到你,又遇上兩個混混,挨到如今,多少話都沒和你說。這些人都惹不得的,你剛才沒聽黃七在樓下說那些話,就不全懂,也該聽出他是什麼居心,如何還去招惹?」

  阿細道:「那黃七長得鬼頭鬼腦,我一看就知不是好人,害我這時想起還是噁心,明天再去,我們不理他,有什注意,又不是我們叫他請的?像馬二爺、楊三爺人倒不錯,我把人家衣裳吐髒,連句抱怨都沒有,你又答應人家請我們,不去好意思麼?」

  少章見說不明白,知她疼錢,便道:「莫說他們都是下等社會,不配和我們交往,現在好事還沒到手,又吃官司,你有限幾個錢哪經得起這花法?在家裡抽不但省,還沒有是非。我們總往外跑,萬一遇見山西來人捉了去才糟呢。我想法子把那象牙槍給你取來好了。」

  阿細膽小,再一想,今天用了二十多塊,雖然少章出手,都是自己的錢,如在家裡抽,至少煙灰總可落下,並且熬煙有灰摻上怎麼也便宜一半,方不再爭持,心中尤自戀戀不提。

  相隔路近,三人連車也未坐,一會便自到家。少章進門,便聽老父在二樓發怒,忙令阿細暫往媳婦房中聽信,正要上樓,雄圖回顧阿細不在,便笑嘻嘻低語道:「爹爹身上有錢,給兒子十塊錢買衣服穿吧。」

  少章心亂如麻,知他意在要挾,說了句「沒出息的東西又拿了嫖去,爺爺知道打斷你狗腿」,隨說急匆匆摸了一張鈔票遞與雄圖便往上跑,還未把樓梯走完,益甫自己聽出,怒喝:「少章!」

  少章忙喊:「爹爹!」

  隨即拿出平日的作派,兩眼含淚,趕進房去,朝益甫面前撲地跪倒,口說:「兒子不孝該死,累爹爹擔心!」

  隨即涕泗交流,抱膝放聲大哭起來。益甫家規素嚴,在孫伯岳家聞說兒子因為虧空公款由山西逃回,錢卻從未向家中寄回一個,當時急怒交加,一面托伯岳設法挽救,忙即趕回,到家一看,兒子不在,眾孫男女輩還不敢照少章行時所說「有同來友人,請少章和所納土娼阿細吃飯未回」的活,只說爹爹說有要緊應酬必須前往,飯後即回,也許為了山西之事。益甫本來文章治吏俱是好手,前在江南有循吏而兼能吏之稱,儘管兒子不肖,心中痛恨,七旬老人膝下只此一個垂老兒子,父子情深,終是顧借,又不知亂子多大,亟盼相見,好為商量畫策,設法挽救。一聽到家才落腳便走,也沒趕往伯岳家中相見,仍是當年鑽頭不顧尾荒唐情景,本就加氣,先還以為少時即回,竟是越等越沒影子,心疑少章同了友人又去嫖賭,正在發怒,著人去找,還沒想到阿細身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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