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征輪俠影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尤可引為自豪的是,趙普用的是兩個半部《論語》,此君卻只用了半部之半便能到此地步。假使趙普先生地下有知,能無愧煞?只有一樁美中不足,是他日挾《論語》以相爺趙普自命,而人偏以趙子龍呼之。也不知是晉人樸實守舊,不善揣摹風氣,因他做過鎮守使參謀長等武將,而行起新政來一身是膽,和趙雲打仗時的勇敢一樣,覺著這稱謂合式呢,還是想等應夢賢臣把下餘十之七八的《論語》都使出來,再行恭上尊號呢?始終改不過口來也就罷了,偏這四員健將政績在民,各有千秋,有那反對分子便以四凶呼之,日久傳到四將耳邊,把說的人恨如切骨,四處密查暗訪,必欲得而甘心。

  無如說此話的人大多,一時也消滅不完,本就氣憤得沒法,偏偏遇上周少章這個倒黴鬼當著酒席筵間,把當政諸人罵了個狗血噴頭,還嫌口說無憑,詞不達意,竟把上面所說各節做了一副長聯,上聯挖苦閻氏,文為「六政行不到五台,敢把你老子怎樣」,下聯罵這四員大將,文為「四凶害遍了三晉,教這些小民如何」。當時倚酒發氣,只顧切題快意,肆無忌憚,哪知人口是敞的,人心是刻薄偏激的,此聯一出,不消數日鬧得省城皆知。

  閻氏四將聽了怒不可遏,立時密令左右調查聯語來源。這類事既已傳遍眾口,哪還有調查不出來的,自然一訪問就問出來由。總算彼時權要還稍微顧及一點公議,只管逞心快意,害起人來多少總得抓住對方一點把柄才能下手,不似後來軍閥,稍有違忤,隨便給人戴上一頂帽子,立時便可發難,因此才得苟延些時。

  如換旁人,處在這等情勢之下,早就掛冠而去,三十六著,走為上策了。少章也不是不知道一時口頭不慎種下禍根。他的髮妻早死,近年宦途得意,將昔年在杭州結識的一個私娼接到任上,做了臨時太太。周氏詩禮世族,家規素嚴,照例四十無子始能納妾,雖然木已成舟,但是要正名分,全家長幼都無法通過,在任上雖做著官太太,回到家裡連個正式姨太大的名義都巴結不上。

  尤其是上有老大公,下面少章子女又多,俱已成人,如何能把這等人放在眼裡?那私娼名叫阿細,深知周家規法,如何捨得現成官太太不做,回到天津去屈為婢妾,受全家白眼?極力在旁勸阻,少章年紀雖已半百,因為生有過人之稟,一夜也離不開女人。阿細媚功獨具,最得歡心,惑于枕邊之言,始而首鼠兩端,遲疑不定。及至過了月余,見對方無什動作,以為事情已冷,或者這些話根本沒有人敢向對方傳到,平日所聞只是謠言。又想自己除愛嫖賭而外,公事上素來自負好手,即使對方懷恨也無隙可乘,心一放定,重又戀棧,打消去意。

  因有朋友勸他,既有這樣痕跡,終以謹慎好些,省城少往為妙,於是挾了愛妾回到任上,住了兩日,始終不見什麼兆頭,上峰並還因他辦理新政著有成效,傳令嘉獎,越發認為以前是庸人自擾,外縣住久,正覺無聊,這日借著繳納公款的題目,又帶了愛妾一同進省,到時天已入夜,只款已不及往財政廳報解,便帶了住在旅館裡面。一班和他久違的狎友聞得他來,齊往相訪,始而設宴,招妓狂歡,席終便拉開了桌子打了幾圈麻將,猶未盡興,又改成了推牌九。

  這班押友中,恰有兩個是吃翻戲飯的,本把少章當作者櫃,因他以前交遊甚廣,朋友中好些達官紳富,想留著的引線,只是偶爾小吃,沒有下殺手盡情宰割。及至閻氏秉政日久,漸漸禁止賭博,科罰甚嚴,除像少章這類極少數嗜賭如命的人積習難改,仍在三天兩頭偷摸著嫖、賭兼行外,稍顧體面的人大都斂跡,這班翻戲黨多是冒充官商,排場甚大,每日開支浩繁,這樣久了,自然不能再在並垣立足,正打算顧而之他,忽聽少章進省,身邊又帶有大宗款項,知他賭興最豪,是塊肥肉,正好做這一筆路頭買賣,另外再開碼頭,來時早就約好同黨,做就圈套等他來鑽。

  少章那大年歲的人也不是不知公款不能妄動,只為賭癖太深,喜當眾擺闊,打麻將時又輸了兩三百塊,引上賭興,想借一場牌九撈將回來。起初只打算以千元做本,以為身邊帶著上萬塊錢,休說本旺氣粗決不會輸,准能翻本還出贏錢,即使輸千兒八百,怎麼也彌補得上,哪知上場去接連五百元一過兩過,把一千元輸個乾淨。少章素常妄費無度,收入雖豐,向無積蓄,但愛寵阿細手邊還積有些私房,這時如若懸崖勒馬,原可彌補,無如晦氣臨頭,覺著錢輸太冤,定還要再推下去。那班翻戲照例欲擒先縱,假意做好人,說今日你牌風不順,萬一下去開閘,出了大輸贏,大家老朋友不好意思,改日再賭也是一樣。少章吃他明勸暗激越發上火,堅持非推不可,並說:「人到殺場,錢到賭場,我再推一千塊錢,你們有本錢只管下注。」

  初意适才只是一時手氣,單憑本錢就能轉敗為勝,不怕輸得苦,只怕斷了賭,只賭不斷終有撈回之時。哪知這兩句賭博場中金科玉律對他盡失靈效,不消十分鐘,第二個千元又改了姓。翻戲們說他不納忠言致遭慘敗,還埋怨了幾句,又勸他改做下風,由別人當莊試試。少章還想錢已輸多,改推為押,翻本較易,誰知推既是輸,押更是輸,無論押在哪門,起什大點,總吃上風蓋上一頭,點把鐘的工夫又多輸了三千。始而還記這是公款,輸多了如何交代?及至越撈窟越大,輸到四五千過去,連氣帶急反正歸不上,索性心一橫,把下餘的半數全數取出,一面招呼眾人:「我盡此萬金,博諸君一笑,輸贏只此一莊,但我沒有推完,誰也不准走開。」

  並請多下大注。

  其實少章真是多慮,這些人所為何來?他錢不完如何會走?注更不會少下。這一莊只推了三條,錢便輸淨。最妙是頭條推出,莊家擲了七出,拿第三副,下風翻出牌來,上門地九,下門天九,天門卻是一對么六,翻戲操必勝之券,做作得比賭真的還要顯得文明而有規矩。照例賭場中頭條牌九無人多下,兩橫門注較大,也只五六百元,天門最少,才四十元。少章牌還未翻,輸急之下口裡說著大話,心已早寒,暗中不住禱告:神佛默佑,也不想贏,只這回再將本翻回來,弟子從此忌賭,決不失信。及見牌分出去,三家俱亮出大點,來了個三門造,注雖不多,兆頭終是不好,照此下去如何得了?心裡急得打鼓,外表強自鎮靜,把面前兩張牌疊在一起,站起身來,先把底張向電燈上晃了一晃,才拿到眼底一看,是張麼五,下風牌面大大,除卻「喜相逢」外,任配什牌都得通賠,這一來把心涼透,表面上還自鎮靜,說話已變了音,顫巍巍用手指把上下兩張牌掐緊,頸紅臉漲,使勁往外一分,口喊得一聲「對子對門攻,再來一張!」

  下風有人笑說:「哪有這等巧事?」

  叭的一聲,少章已得意洋洋,把兩張牌猛的拍向桌上,你看有這巧事沒有,因為得意忘形,用力過大,桌上牌全給震散,上下風面前堆的幾疊現洋,豁郎郎散了一桌,一粒色子也被震落地下,眾人再看牌時,誰說不巧,正是一對麼五,恰好短吃短,莊家來了一個通摟。

  少章初得彩頭,以為賭神有靈,下去定必一帆風順,忙把震散的牌照樣理好,下人拾起色子,推出第二條,開好了門,還恐眾人不肯多下,口裡直催。下風有兩人道:「少章兄不是外人,既叫多下,天也不早了,反正輸贏得完這一局,趁彩頭上大家捧這一場,或輸或贏,來個痛快。」

  餘人也多附和。少章一點數,已有四千餘元,只照這樣再吃兩條,便可反敗為勝,心裡又是希冀又是害怕,暗中仍囑賭神菩薩多多保佑,弟子也不想多贏,只照這數目連吃兩方,立時收手,明日與你上供。真要不行,就先吃這一個通,輸個千把元下場,弟子也知足了。心裡搗著鬼,人又站起身來,先把色子放在口邊哈了一口熱氣,再放在兩隻冷汗手上一搓,大喊一聲「吃通收到」,使勁擲向桌上。一粒色子現了六,一粒兀自滴溜溜亂轉。

  下門正坐著一個姓胡的,是翻戲中掌舵人物,平日裝著駝子,賭時前半身老靠桌邊見那色子要轉三,暗使右手緊貼桌底,用力往上一按,那色子眼看轉三,忽往斜刺裡翻了兩翻變成個四,手法甚是巧妙,一點聲息皆無。休說少章,連他同夥俱未看出,這一來由九自手變為十上莊,莊家拿未一付。少章和适才一樣,右手按牌不掀,目光貫注桌上,不住許願,盼吃通莊,心裡正打著鼓,先是上門翻出一張紅九,一張和牌,算是三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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